「嘉輝,去見一見他。」
「凡事不可強求。」
「其他的事都可以隨他去,可是容醫生說他有把握使你恢復青春。」
「你真相信有這樣的事?」
列嘉輝好似笑了,在一張密布皺紋、受疾病折磨的臉上,哭與笑,是很難分得清楚的。
「嘉輝,有什麼損失呢?」
「有,我想保留一些尊嚴。」
求真在這個當兒鼓起掌來。
可是許紅梅伏在他膝上懇求,「為了我,嘉輝,為了我。」
列嘉輝笑,「我已經過了青春期了。」
「再來一次。」
「紅梅,我能夠做到的,莫不應允,可是我已疲倦,我不想重頭再來。」
許紅梅哭了。
「你讓我安息吧。」
「不!」
「紅梅,我同你,緣分已盡,請順其自然。」
許紅梅倔強地抬起頭來,「不,人力勝天。」
「紅梅,別使我累。」
他閉上雙目。
求真嚇一跳,列嘉輝的臉容枯槁,皮膚下似已沒有脂肪肌肉骨骼,整張臉塌了下去。
許紅梅抬起頭來,少女時代那股倔強之意又爬上眉梢眼角。
這一幕結束了。
求真喘一口氣,伸手模模自己面孔,老?還未算老,她忽然打算振作起來,寫它幾本長篇。好不好是另外一件事,喜歡做,做得到,已是妙事。
肚子咕嚕咕嚕響,求真做了一個三明治,匆匆咬一口,又回到熒光屏面前。
電話鈴響了。
求真真不願意去接听。
可是鈴聲一直堅持。
求真已知是誰,不得不按鈕。
只听得一聲冷笑,「你膽敢獨吞資料?」
「我只不過想先睹為快。」
琦琦責怪她:「求真,這次我不能幫你。」
求真心虛,「我來接你們。」
「沒有用,已經生氣了。」
「小冰先生,你弄到機器沒有?我把線搭過來,大家一起看。」
「卜求真,你根本不求真。」
「我以為兩位還沒起床。」
「廢話,快把線路接到九七三五四一。」
「遵命。」
做過一番手腳,求真已可與小冰異地同時看一個節目。
呵,列嘉輝已經躺在醫院里了。
他似在沉睡,更像昏迷。
病榻前是許紅梅與一位醫生。
只听得許紅梅說「容醫生,我已簽名,請即進行手術。」
「病人沒有異議吧?」
「誰不想恢復青春。」
「那麼,自這一刻起,我宣布列正死亡,同時也宣布列嘉輝再生。」
護理人員在這個時候進來把列嘉輝推出去做手術。
許紅梅靜靜坐在病房中。
棒許久許久,她才說「嘉輝,我違反了你的意願。」
她長嘆一聲,「原來,我愛自己,遠勝過愛你,我不甘心放你走,經過那麼千辛萬苦才能結合,我一定要爭取時間,你自手術間出來,便會明白我的苦心。」
她把秀麗的面孔深深埋在掌心。
第四章
時間慢慢過去,手術進行了頗長一段時間。
終于,那位容醫生出現了。
他簡單地說「手術成功了。」
許紅梅欣喜。
容醫生自負地說,「身為曼勒研究所門生,如此成績,雕蟲小技。」
求真「啊」一聲!
曼勒研究所的人!
敝不得有此手段,只是,曼勒研究所的門徒怎麼會流落在外?
只听得那深目鷹鼻的容醫生道︰「病人留院觀察,你請回去休息。」
「我能看一看他嗎?」「他此刻的表面情況同手術前無異。」
看護把病人輕輕推進來。
病人已經蘇醒,輕輕申吟,「冷,痛,怎麼一回事,紅梅、紅梅在哪里?」
他仍然是一個老人,前腦部位明顯經過切開縫合手術。
容醫生對許紅梅說︰「我們已將腦下垂腺作出調校,自這一刻起,有關內分泌將大量產生青春激素,三十六小時之內,自動停止,恢復正常,恭喜你,列夫人,你的願望已經達到了。」
許紅梅喜極而泣。
求真冷眼旁觀,十分感慨。
自古哪有天從人願的事,統統都是人類一廂情願,一天到晚,只盼花好月圓。
「我願意看守在旁。」
「他還要接受一連串注射,你還是回去的好。」
「是。」許紅梅轉身走。
「列夫人。」
「啊,是!」許紅梅想起來,打開手袋,取出一張銀行本票遞上去。
容醫生滿意地將本票放進口袋。
求真忽然在旁主觀且偏見地斥責︰「敗類。」
一講出口,求真自己卻詫異了,醫生也是人,收取費用治療病人,有何不可,為何思想迂腐到以為他們應當免費救治世人?
況且,對于列氏一家來說,九位數字,十位數字,根本等閑。
是因為他來自曼勒研究所?
呵,是因為原醫生從來不收取費用。
許紅梅回到寓所去。
只見她自衣櫥中取出最華麗的紗衣,配上閃爍的寶石首飾。
「啊,」她說,「嘉輝,你將永遠擺月兌輪椅,我們可以去跳舞了。」
她喜悅的神情,像一個少女,在臥室中旋轉。
終于,她累了,擁著舞衣,倒在床上,甜睡著。
求真板著面孔看下去。
她自己本身也經過若干悲歡離合,生活經驗告訴她,理想生活永遠難以達到,無論當事人如何努力追求,人生不如意事一直超過八九。
許紅梅這一覺睡醒之後,應當明白。
求真以為電話鈴會響,小冰先生的意見隨時會到,但是這次他難得地緘默。
求真把卷二反轉來,繼續看另外一面。
許紅梅臉色蒼白地在醫務所中與容醫生辦交涉。
「我不明白你的手術錯在什麼地方?」
容醫生面色更差,神情沮喪,如斗敗的公雞,同前一幕趾高氣揚、意氣風發的姿勢,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他低著頭,握著拳頭,「列夫人,我承認錯誤。」這句話說出來,對他來講,比死還痛苦,但是對許紅梅來說,完全不足以交待。
「錯在哪里?」
容醫生喃喃道︰「我以為我控制了內分泌。」
許紅梅的聲音尖起來,「你把他怎麼了,他在什麼地去讓我見他!」
「他很好,身體健康,發育正常。」
許紅梅仍不放心,「我必須立即見他。」
「我願意退還診金。」
許紅梅一掌推開容醫生,「我不知你在說些什麼,帶我去見嘉輝,快!」
「列夫人,你要有心理準備。」
「發生了什麼事,他不對了是不是?你拿他來做實驗白老鼠,你這個庸醫,你膽敢夸下海口,騙取我的信任。」
「列夫人,世上沒有百分之百安全的手術,他仍然生還!」
「他已變成植物。」許紅梅面色灰白。
「不!他心身完全健全。」
這時,他們身後布幕「刷」一聲拉開,一個戴著口罩的護理人員站在玻璃後一間隔離病房里抱著名幼兒。
幼兒見到人,手舞足蹈,非常活潑開心。
許紅梅如逢雷殛,霍一聲轉過頭去,看著容醫生。
容醫生沮喪到極點,「他的生長激素一直迅速往後退,我無法使之停止,原以為他的生命會還原,退回一組細胞去,可是三十六小時之後,它卻自動停住,列夫人,這是列嘉輝,他今年兩歲,智力正常。身體健康,活潑可愛。」
許紅梅退後兩步。
求真以為她會掩著臉尖叫起來,直至崩潰。
啊,可怕的錯誤。
時間太會同他倆開玩笑了。
不多不少他們兩人的年紀,仍然相差四十載。
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原里,四十年算得什麼,億萬年說過去也已經過去,至少,現在她仍然看得見他,他也看得到她。
幼兒把胖胖雙臂伸出來,似認得許紅梅,似叫她抱。
許紅梅淒涼地笑,「這是上帝對我貪婪的懲罰。」
她的臉色轉為祥和。
容醫生意外了。
啊,她深愛他。
許紅梅接著說︰「讓我帶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