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睡不著,到甲板上來,我慢慢告訴你。」
「甲板?我薄有節蓄,我毋需吃西北風。」
「那麼,到三樓的咖啡廳。」
「給我十五分鐘。」
「求真,不必化妝了。」
「小冰先生,此刻我自房中走到房門,已經要十分鐘。」
小冰惻然,「可憐,終于也成為老太太。」
他一時忘了自己更老。
求真套上大毛衣與披肩,匆匆出去見小冰。
小冰己在等她。
「我沒有遲到。」
「坐下。」
求真連忙拿幾只墊子枕住背脊,坐得舒舒服服。
小冰開口︰「好好地听故事。」
咖啡座上有幾對客人,都是年輕情侶,精神好,聊得忘記時間。
有一少女向小冰與卜求真呶呶嘴,「看那邊。」
她的伴侶一看,羨慕地說︰「啊,好一對年老夫妻。」
少女說︰「到了這種年紀,早已晉升為神仙眷屬。」
「我們到了那個年紀,不知是否仍可像他們那般恩愛。」
少女朝伴侶嫣然一笑,「那就要看你表現如何了。」
這當然是誤會。
小冰與卜求真並非一對。
只听得小冰吸一口氣,開始敘述︰「那一日,我把你請走之後……」
許女士把孩子抱在懷中,坐在小冰對面。
她秀麗的面孔忽然沉下來,滿布陰霾。
幼兒像是累了,靠在她胸膛里,動也不動。
小冰羨慕所有孩子,那是人類的流金歲月,無憂無慮,成日就是吃喝玩樂。
小冰見她不出聲,便試探︰「許小姐,你說你有介紹人?」
許紅梅抬起頭來,大眼楮閃過一絲彷徨的神色,她嘆口氣,「是,介紹我到這里來的,是一位女士她姓白。」
小冰聳然動容,他只認得一位姓白的女士,她在他心目中,是重要人物。
「啊,請問有什麼事?」他對許女士已另眼相看。
「郭先生,我想托你找一個人,只有這個人可以幫我。」
小冰已把全身瞌睡蟲趕走,他前後判若二人,雙目炯炯有神,凝視許女士,「你要找的,是什麼人?」
「我要找的人,姓原,是一位醫生。」
小冰立刻為難,表情僵住。
許紅梅看到小冰如此模樣,輕輕嘆口氣「我也知道原醫生不是一個電話可以找得到的人。」
小冰攤攤手「實不相瞞,原醫生失蹤了,無人知他下落。」
許紅梅不語。
那幼兒在她懷中,已經安然入睡。
她輕輕模一模他的小手,仍然緊緊抱著。
小冰建議︰「把孩子放在沙發上睡一下如何?」
許紅梅搖頭,「不,他會害怕的。」
小冰笑笑,他也以為他們是母子。
在這個年紀才育兒,自然比較溺愛。
「不覺得他重?」
「還好,」許紅梅說,「可以支持。」
「你自己親手帶他?」
「家中有保姆,不過,我從來不讓他單獨與別人相處。」
「這孩子很幸福。」
許紅梅答︰「我沒有職業,我的工作便是服侍他。」
小冰見許女士一身名貴而含蓄的打扮,已知道她環境十分優游,不用擔心生活。
他試探說︰「尊夫把你們照顧得很好。」
可是許紅梅笑笑,「我是一個寡婦。」
小冰一怔,不過,結婚是結婚,生子是生子,兩回事,不相干。
他馬上接受這個事實。
「孩子——」
「也不是我的兒子。」
小冰這才深深訝異了,不是親生?「你是他姑媽,或者是阿姨?」
「郭先生,他叫列嘉輝,我深愛他,但是我與他,並無絲毫血緣關系」
小冰面孔有點發燙,每逢他尷尬的時候,臉的外圈會自動發熱。
「郭先生,要見原醫生的,是列嘉輝,不是我,請你接受我的委托,替我們尋找原醫生。」她的聲音低下去。
小冰呆半晌。
「原醫生想來不是失蹤,他不過暫不見客,想避一避人。郭先生,你是他的好友,請他破一次例,見見我們。」
小冰無奈地說︰「就因為是他的朋友,所以才額外要體諒他,應尊重他的意願。」
許紅梅焦急了,雙目潤濕。
「孩子有病嗎?我可以推薦各個專科醫生給你。」
許紅梅落下淚來。
「許小姐,那位原醫生,不是一般醫生,他是個怪醫,他的醫術,與實用醫學不掛鉤。」
「我完全明白他是個什麼樣的醫生。」
小冰嘆息,「我且做一個討厭人物,幫你找找他。」
許紅梅略為寬心,抱起孩子,站起來。
她已練成舉重高手而不自覺,小冰自問沒有把握抱著十多公斤重物自那麼軟而深的沙發站起。
「有無消息,都請與我聯絡。」
「一定,許小姐,不過我真是一點把握也無。」
許紅梅抱著幼兒離去。
小冰記得那孩子有一頭烏濃可愛的頭發。
听到這里,卜求真低嚷︰「果然不是母子!」
小冰點點頭。
「你當時為什麼不問孩子同她是什麼關系?」
小冰瞪求真一眼,「人人像你,冒失鬼不日可統治宇宙,她是我客人,她不說,我怎麼好問?」
「啐!」
小冰有點累,月兌下帽子的他,一頭平頂白發閃閃生光。
求真忽然問︰「頭發中的黑色素全到哪里去了?」
小冰說︰「頭皮細胞老化,不再生產。」
「可憐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喂,你听不听故事?」
求真故意打個呵欠,「沒有什麼好听的。」
「什麼?」
「你當年沒有替她找到原醫生。」
被她猜中了,小冰心有不忿。
「如果當年被你找到了原醫生,今日就不必對他倆避而不見了。」
小冰默默低下頭,「是,我交情不夠,原醫生對我不予理睬。」
「小冰先生,你不必耿耿于懷,像原醫生那樣的人,決定了一件事,無可挽回。」
小冰嘆口氣,「大家把他神化了,這個人,好幾次閉關,不見人,你當他在研究什麼大事,其實他啥子也沒干,只不過是談戀愛。」
「人各有志,那誠然是他的人生大事。」
「見死不救!」
「可是許紅梅與列嘉輝還不是好好活著,列嘉輝已是成年人,可見他幼時無論患什麼癥候,今日已經治愈。」
小冰怔怔道︰「說的是。」
「當年誰也找他不著,那位姓白的夫人同他那麼熟,也束手無策,所以才推薦許紅梅到你處,你不必內疚。」
「我好想告訴他們,原醫生最近出關了。」
「是,至少他見過琦琦。」
「琦琦同他另有淵源。」
啊,是另外一個故事。
「可是,三十多年過去,當年再大的困難,今日已成過去,即使找到原醫生,也已無用。」
「慢著,小冰先生,許紅梅與列嘉輝到底為什麼要見原醫生?」
小冰呆住。
求真尖聲問︰「你竟不知道,你竟沒有問?」
小冰說︰「我只知道那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于是我盡了全力,上天入地那樣去搜索原某人。」
原氏當然不會讓任何人找到。
小冰不算不盡力,他甚至找到原君私人電腦的通訊密碼,得以與電腦通話。
可是電腦如此忠告他︰「如果閣下真是原醫生的朋友,請予原醫生時間,請耐心等原醫生出關,我會把你的名字登記,待原醫生盡快復你。」
「可是我真有急事。」
「閣下的急事,並非原醫生的急事。」
「我也是受人所托。」
「原醫生最愛管閑事,但這次時間不對,欠缺緣分,不宜強求。」
「一具電腦,懂得什麼叫做緣分。」
電腦冷笑一聲,不與他申辯,自動熄滅,不予受理。
小冰托人在原君時常出沒的地點找他,但原醫生似真的失蹤了,如一粒沙掉進戈壁,如一滴水落入大海,再也沒有出現。
這件事成為小冰心頭上的一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