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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32頁

作者︰亦舒

我方才覺得口渴,骨碌碌就著那只玉手,喝下半碗茶,茶略帶甜澀,一股清香,是參茶。

我抬起頭,視線模糊,看很久,也沒看清楚這玉人是誰,我啞著嗓子問︰「是香?是香雪海?」

一塊芬芳的毛巾搭在我額角,「不,我是孫雅芝,是香雪海叫我來的。」

我握著雅芝的手,「又是你。」

「是她叫我到這里來看你,她說︰‘如果大雄已經離開,那再好沒有,如果那傻子還在那里,那麼幫他離開。’」

我掙扎,「她真的那麼說?」

「是的,大雄,你躺下。」

「我在什麼地方?」我問。

「我們家里。」她告訴我,「你放心休養。」

「你們家?」我胡涂。

「我與趙三的家。」

「我是怎麼來的?」

「我們把你扛來的,吊了兩天葡萄糖與鹽水,才把你救回來,醫生說︰你的血幾乎全變成酒精,多麼可怕。」

「你們——結婚了?」我問道。

「是。」雅芝的聲音充滿喜意。

「太好了。」我衷心地說。

「喝口粥。」雅芝說。

「怎麼好叫你親手服侍?趙三不揍我才怪。」

「他不會,他把你當兄弟似的。」雅芝說。

可是我不想吃東西,胃有種抽搐的感覺,想嘔吐。

我再張開眼楮,才看清楚孫雅芝,長長嘆口氣。

「趙三呢?」

「上班。」

「叮噹呢?」我不安。

「人家早把你忘了。」雅芝嗔道,「問來作甚?」

「我不相信,恨是很難忘的,她若愛我,這早晚恐怕早已不曉得我是誰,但是她恨我。」

「如果我的新郎在婚禮那日失蹤,我不殺了他才怪。」雅芝哧哧地笑。

「香雪海在什麼地方?」我問。

「大雄,她已經死了。」

「我不相信。」我跳起來。

「我騙你做什麼?」孫雅芝說。

「一定會有奇跡。」我喃喃地說,「她又是那麼有錢,一定可以有奇跡。」

雅芝忍不住冷笑,「誠言,她是那麼有錢,如果以一億元買生命中的一日,她可以活到一千歲,但她也不過是人,她並沒有金剛不壞之身,大雄,周恩造醫生已經回來了,你可以去問他。」

「什麼時候的事?」我問。

「昨天。」

「我不信。」我搖頭,沒有悲泣,沒有反應,我只是不信。

「你不願意相信,我也沒有辦法。」孫雅芝說,「你好好在這里養著吧。」她轉身。

「雅芝,你別走,你告訴我,她最後的日子在什麼地方度過,你說呀。」

雅芝轉過身來,她含著眼淚,「你為什麼問那麼多?大雄,你這個蠢人,到現在,事情還有什麼分別呢?」

我在趙家呆了很久。

有時我听到趙三的聲音,有時候不。有時候我頗想見他,有時候不。但雅芝盡了做朋友的責任來照顧我。

趙老太爺讓她進門的決定是正確的,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外表雖然惡俗,但她的內心如一朵水仙花,趙三的眼光誠然好。

在趙家這些日子,我養了一把胡子,周恩造醫生來的時候,幾乎沒把我認出來。

他坐在我對面,臉上莊嚴的皺紋更深刻,他問︰「你知道了?」

我點點頭。

周醫生嘆口氣,「最後她避開全世界,連你也不得不避。」

「她真的去了?」

周醫生訝異地看著我,「你不是說,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相信,她會得隨時出現似的,穿著黑衣服,翩翩地閃過燭光、街角、琴側,她仿佛永遠在我身邊,伸個懶腰,貓似眼楮,喊聲「大雄」。

即使後期她十分消瘦,眼神還是熾熱的。

我不相信。

「她很感激你,陪她度過最後的日子,毫無疑問,她說,如果她能夠活下去,她會嫁給你。」周醫生說。

我微笑,「是的,我們會在沖動下結婚,蜜月後一直吵架,半年後離婚。」可是我們並沒有結婚,凍凝了的感情不會發酸,以後的日子我將生活在黑色的夢與黑色的回憶中。

周醫生說︰「她把很多東西留給你。我是她遺囑的見證人。」

「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她沒有離開我。」

周醫生咳嗽一聲,「離開你,也不過是要留一個較好的印象。」

我抬起頭,「真有那麼可怕?」

他點點頭,「比你想象中可怕一百倍。」

我蹣跚走到窗前,看園子內的風景,泳池中的水已經抽干,一池的黃葉,我仍不相信。

我仍不相信香雪海已經離我而去。

宣讀遺囑那日,我沒有去,我在花園徘徊。

趙三的跑車隨意停在樹下,昨日下雨,車窗上也沾滿不知名的黃葉,我伸手一塊一塊地掀起。

忽然玻璃上影出一個女子的身型,我心中喊︰香雪海!

我抬起頭看,那女子卻是叮噹。

她氣色很好,穿著一套黑衣服,頭發剪得很短很短,戴一副珍珠耳墜,她平和地看著我,「大雄。」

我也平和地看著她,像我們從來沒有好過,從來沒有做過未婚夫妻,從來沒有生氣過。

「叮噹。」我叫她。

靶情死了不會復活,又有什麼必要令之起死回生?「好嗎?」她溫柔地問。

「啊,我會好起來的。你呢?」

「老樣子,寫寫寫亂寫。」她無奈地說,「想想真荒謬,這是哪一門的營生?寫小說!仿佛自古就有這一行,但真上不了台盤,多麼下三濫。」

「行行出狀元,」我客套著,「不要想太多,準時交稿便是。」

她笑了。叮噹仍然健康,而且漂亮。

她沒有記仇,我與她之間的恩怨,旁人並不知道那麼多。

「有沒有男朋友?」我問。

「有。」

我們在花園的小徑中散步。

「怎麼樣的一個人?」

「很妒忌,有點孩子氣,頗能干的一個生意人,他在門口等我。」叮噹說。

「你愛他嗎?」

叮噹笑笑,沒回答。

「那你去吧。」我說。

叮噹伸出手,我與她握手。

「大雄,隨便什麼時候,你要找我的話,我總會在。」

我點點頭。

她輕快地奔出去。真好,她心中不再有我,我心中也不再有她。

我回到屋子坐下,開了唱機,奚菲茲的琴聲無處不在地響遍全屋。

香雪海是隨時會出現的,她的手會搭在我肩上,說︰「大雄,追隨我。」

我會隨黑蝴蝶而去,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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