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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19頁

作者︰亦舒

我們是有心跳舞去的,從夜總會跳到的士高,再在家中的客廳跳。

她身輕如羽,軟若無骨,自十五歲跳至今,我從沒踫到過更好的舞伴,我們跳了一整夜,倦至無法出聲,只會得笑。

太美的意境,令人神志不清。

活著還是好的。

我們陶醉在月色中。

香雪海出現的時候,永遠有月光照耀。

她臉上的化妝有點糊,慣例地喝過不少酒,臉容分外晶瑩,但願她天天有今天這樣的好心情。

她挽起裙子,興致非常的好,「來,上樓來,我給你看照相簿子。」

我跟她上樓。

這是我第一次進她的睡房。

這是一間非常大的房間,幾乎有一點一望無際。但陳設卻異常簡單,只有一張銅床及一組沙發。

她取出一本厚厚的老式照相簿,打開來。這冊照片本子歷史悠久,還是黑色硬紙,當中隔著牛油紙,貼相角的那種。

起碼有二三十年了,黑白照片也發黃,但是如觀賞古董般,別有風味。

香雪海說︰「這是我母親。」

那女子穿著二十年代的洋裝。

那女子活像費茲哲羅筆下大亨小傳中女主角黛茜︰緞子的及膝裙,寬邊帽,額前勒一條絲帶,秀麗異常。一雙美目遺傳給香雪海,她本人像隨時會自照片中走出來,隨著留聲機的查爾斯頓音樂,活潑地跳起舞來。

我說︰「她長得很漂亮。」

「是的,但是她出身不怎麼樣,」香雪海說,「香家看不起我們。」

「你外祖父干什麼?」我猜想他是開洗染店。

「他是傳教士。」

「哦,傳教士的女兒們不容忽略呢。」我饒有深意地說,「宋氏三姊妹的父親正是傳教士。」

「然而我父親的家人卻不這麼想。」

她一頁頁翻過照片。

我看到她小時候穿著紗裙,頭上扎著大蝴蝶結的模樣,面孔如一只隻果般可愛。

她的母親則日漸發胖,失去以往的風采。

我好奇地問︰「你父親呢?你沒有父親的照片。」

她搖搖頭。

「恨他?」我試探地問。

「不,懶得自金融雜志上剪下他的照片。」她笑笑。

「第一次見到他已是青少年?」我又問。

「嗯。」香雪海取出另外一本照相簿。

這次照片是彩色的。

七彩繽紛的歐洲。

她身邊盡是洋童。

每個人都起碼應在歐洲度過一生中數個寒暑。

我問︰「你的中文在什麼時候學的?」

「母親教,但我一直不會詩詞歌賦。後來父親認回我,便請家教來指導我,是一位中國學者的太太,六十多了,家境很窘迫,為了點外快……我當時很頑皮,時常故意把字音扭歪了來讀,氣得她什麼似的,想回來真覺得不應該。」

「那時候你還小。」

「不小了,十多歲,金色年華,不知怎地,腦筍老長不攏,現在才後悔沒好好學。」香說。

我笑,「你的童年比誰都精彩。」

她也笑,笑停之後長長地嘆息一聲。

一切是這麼羅曼蒂克,我努力地壓抑著心猿意馬,借故說︰「時間不早,我們應該休息了。」

她坐在地上,我拉她起來。

本來她還笑臉盈盈的,隨著我拉她的勢道站起來,忽然之間她全身失力,跌倒在地,神色痛苦萬分,呼叫出來。

「怎麼了?」我不知道事態嚴重,仍笑問,「太累?站不起來?」

她申吟,額角冒出汗。

我驚問︰「扭傷足踝?什麼事?」

「不……叫醫生,」她吃力地說,「周恩造醫生。」

我「霍」地站起來,「我去叫救護車。」

我大力拉動喚人鈴,先就電話撥九九九召救傷車。

避家女佣一個個衣冠不整地出來,我叫她們看管住香雪海。

救護車嗚嗚的警號劃破黑夜,抵達門口,救護人員用擔架把香雪海架上十字車。

她似乎在忍受極大的痛楚,護理人員在替她注射。

「什麼事?什麼事?」我直問。

「不要緊,」護理人員安慰我,「大腿骨折斷而已,絕無生命危險。」

「什麼?」我不置信。

腿骨折斷?

罷才她不過是閃了一閃,腿骨便折斷?

我苦笑。

香雪海跟我說︰「替我叫周恩造醫生。」

「好,我知道。」

她閉上眼楮休息。

我為她輕輕抹掉額上的汗。

周恩造醫生幾乎與我們同時到達醫院。

周恩造醫生是個氣宇軒昂的中年人,兩道濃眉襯得他有無限權威。

他立刻自公立醫院處接走香雪海。

我跟著上去。

但他轉過頭來跟我說︰「關先生,你請回吧。」

我一愕,不明所以,看向香雪海。

香疲倦地說︰「大雄,明天見。」

他們一行人竟把我扔在醫院門口,擁著香雪海不顧而去。

冷風吹得我心都涼了。

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我幾乎沒怪叫起來,竟不讓我參予。到有事發生的時候,立刻把我打回原形,貶為外人。

一氣之下,我回自己的公寓。

一夜不寐,第二天早上眼冒金星,但連我自己都不同情自己,生命中不止有一個女人的男人,活該遭到如此報應一一被兩個女人齊齊拋棄。

沒想到的是,中午時分,香雪海會坐在輪椅上來找我。

我嚇一跳,心頭跟著釋然。

「你一一」我迎上去。

她苦笑,「又上了石膏。像不像恐怖片里的主角?有沒有使你想起木乃伊?」

我忍不住笑出來,「有這麼美麗的木乃伊?」

她長長嘆口氣。

我說︰「你是不該來的,昨天真嚇死我。幸虧周醫生來得快,一陣風似的把你接走,噯,快快回家休息,我下班就來。」

替他推輪椅的是個男護士,門外另外站著她的保鏢。

她遲疑一刻說︰「我只怕你多心。」

我很慚愧。我誠然是多心了,不然昨夜不會回自己的公寓。只為了她受傷後無暇顧及我的自尊心!多麼荒謬夾小氣。

第七章

今天累得她坐著輪椅來探訪我。

她對我的重視,我現在才曉得,分外驚心。

我蹲下握住香雪海的手,很久很久不出聲。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對我這樣,香關注我,多過關注她自己。

現代人已經沒有這樣難能可貴的感情,人人都忙著自愛。

「你還得工作。」她提醒我。

我連忙站起來。隨著他們把香送出去。

她一走,我便撥電話到周恩造醫務所去。

說明來龍去脈,我問醫生︰「為什麼香小姐的骨骼如此脆弱,動輒折斷?」

我的聲音中透著真實的關懷,相信周醫生也听得出來。

他笑一笑,「關先生,我很少在電話中作診斷。」

「那當然,我只是希望香小姐沒有事。」

「石膏過一兩個月便可拆除了。」

「多麼不便。」

「是以要特別小心。」周醫生說。

我說︰「真是天有不測風雲。」

「關先生,再沒有其他問題了吧?」

「周醫生,香小姐似乎時時來探訪你?」

「她是一個听從指示的好病人。」周醫生說。

我實在不方便再說下去,便知趣地掛上電話,心中存著斗大的疑團。

下班時趙老爺派司機來接我。

他說︰「街上每個人都說你與神秘的香雪海女士同居。」

「是叮噹說出去的?」

「所以分外可靠。」

我不出聲。

「她派私家偵探盯你,證據確鑿。」

「她是否在收集證據要同我解除婚約?」我問。

「這要問你呀。」

我說︰「至今她還未把戒指送回來。」

「大雄,一人不能踩兩條船。」趙老爺說。

「趙世伯,你說得對。」我嘆息說。

「若是為了一本書而鬧翻,太不值得,這里頭恐怕還有其他的因素吧。」分析別人的事,趙老爺當然頭頭是道。

我用手托著頭。

「香雪海,她對我有好感,」我說,「沒有其他,我只想略為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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