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不跟隨社會的風氣而向前爬,往高處飛。香港這個地方,弱者的喃喃自語是不會有人听見的,他們還不是發完牢騷後無奈地伸手接住強人給他的制度。
我不喜嚕蘇,故此努力做到有發言權的地步。
無論怎樣,科學家少了竹林七賢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名士們夏天沒有冷氣就很難睡得安穩,這是事實。
但今天感覺不一樣。
今天我覺得普天下的懶人有福了,他們管他們躺著,等其他的人來為他們謀福利,付出些微的代價,那個寒窗十載的醫科生就得為他把脈……依此類推,懶多好。怎麼會生出這種感覺?
莫非是羨慕香雪海的閑情?
對了
叮噹再空,也是個無事忙,她有意無意間向人顯露她忙,但不是為阿堵物忙,于是乎伊與眾不同。
但香雪海直接得多,她根本什麼都不做,閑來發號施令是唯一的興趣,她連玩都不玩。
什麼都不做的人!
以前我沒見過,現在見到了。
即使是趙翁,也得在公司里掛個名作董事,他不放心生意,也怕閑得慌,但香雪海對世上一切都視作身外物,她閑得快樂。
被她的快樂感染,自然覺得自己做得太多太苦。
原來心理上是這樣的︰
(一)大家一齊做一齊挨,看見旁人收獲少我收獲多便會做得更加起勁更加快活。
(二)有人不必做,但他的生活享受程度遠不如我,我也會做得更有味道。
(三)有人不必做,而我做得餓死,人家卻更豐足,我就泄氣了。
是以我羨慕香雪海?不過她是個女人。我認識許多沒有職業但生活豐足的女人,也不純是香雪海。所不同的是她們有老板,而香雪海沒有。
叮噹的電話來了。
我驚異,「烏溪沙來電話?」
「我沒有去。」
「為什麼,明明已送你到碼頭。」
「看看你是不是在寫字樓。」
「干嗎?」我嚷,「人盯人?你不是最不屑這種戰略?你怕什麼?」
「怕煮熟的鴨子飛掉了,」她很懊惱,「人人都知道我同你走,我都三十大壽了,丟了你,我還找誰去?」
「你也有這種恐懼?不是振振有辭說現代女人什麼也不怕?」
「這證明我重視你呀。」她很俏皮。
「我不相信。」
「陸師母病了,派人在碼頭等我,取消約會。」
「這還差不多,可是昨夜發的又是什麼脾氣?」我說。
「昨夜是我們相識五周年紀念日。」叮噹說。
「去你的。」我大笑,「女人的花樣真多,情人節。母親節、陰歷陽歷生日、訂婚周年、結婚周年,你父母親姨媽姑爹徒子徒孫什麼彌月之喜,聖誕過年、重陽清明,都巴不得叫男朋友好好記著,屆時奉獻禮物,你們女人真貪。」
叮噹說︰「我老覺得咱們相識是有點傳奇性的。」
「有什麼傳奇?」
「茫茫人海,我能遇見你,你能遇見我,不算傳奇?」
「那還有誰遇見誰不算傳奇?」我不以為然。
「根本就是,不過他們不去想它而已。」
「要不要出來吃晚飯?」
「我要到元朗去看盆景。」
「噫,侏儒,」我說,「我最不喜畸形的東西,有種叫奇女圭女圭的小狽,見到就惡心,巴不得一腳踢死它。」
「神經病。」她掛上電話。
五分鐘過後,電話鈴又響,我取起听筒說︰「怎麼,還是不放心我?」
那邊一怔,「我是香雪海。」
「對不起對不起。」
她笑笑,「我接到趙三電話。」
「怎麼?他說什麼?」
「孫雅芝的母親終告不治。」
「啊,」我也替趙三難過。
「值得安慰的是已盡人事,」她淡言說,「最重要的是這一點,他們明天便帶著骨灰回來。」
「明天我去接他們。」
「不必了。我已吩咐司機。」她說,「怎麼,明天晚上要不要叫叮噹來?我請你們兩對吃飯。」
「她沒有空。」
「你呢?」
不知怎地,我說︰「我也沒有空。」
「那好,我們再聯絡吧。」香雪海很爽快地掛上電話。
叮噹對我頗有遙遠控制。
我不會故意做令她不開心的事。
我上趙世伯那里去打小報告。
到達趙府,踫巧他有客,我便在小客廳里坐下。翻閱畫報。
有厚厚一疊報導趙三公于與孫雅芝的秘聞雜志,我本來一向不看這些東西,一讀之下,不禁為之傾倒,嘩,繪形繪色,活靈活現,簡直像是躲在趙老三床底下作現場臂察後才寫的,文人無行,一至于斯。
結尾還要想當然一番︰「……想那趙家乃是暴發戶,趙三公子是玻璃夾萬,孫雅芝恐怕偷雞不著蝕把米,故此向外宣言謂偕其母往美治病,實則是去唐人街登台。」雲雲。
我嘆為觀止,恐怕都是趙老買回來作參考用的吧,很容易看得出他老人家血脈賁張,興奮過度。
這真是。
不到一會兒,趙世伯送客出來,那位男客長相很怪,可以稱他為中年年輕人,因為看上去明明有四十余歲了,表情卻一臉狡黠,像個做了什麼頑皮事的少年般,動作敏捷,衣著時髦,嘻嘻哈哈的與趙老道別,聲音中卻沒有什麼歡容。
待他走了,我倚熟賣熟,問道︰「那是誰?」
趙老沒好氣地答︰「衛斯理。」
「鼎鼎大名,叮噹最崇拜的衛斯理。」我聳容。
「真該死,這家伙每次來,都令我三夜不得好睡,坐下便說些外太空荒誕不經的事兒給我听,什麼在某衛星上鑽石如拳頭大,又有天外來客交給他地球人命運統計之類、嘿!」
「是不是真的?」我睜大眼。
「他說是真的,多麼活靈活現。」
「有沒有證據?」
「令人心癢難搔就是在這里,那些秘芨不是給燒了,就是遺失,成堆寶石幾乎每顆都物歸原主,換句話說,」趙老先生氣呼呼,「他每次都入寶山而空手回,哼,我卻越听越入迷。」
「哎唷,叮噹才迷地呢。」我說。
趙老先生說︰「而且每次來都喝我最好的白蘭地,你說,你說。」
趙老有他的天真處。
他的目光落在我面前的一堆雜志上。他說︰「你在看這些?」
我苦笑,「我希望不是叮噹寫的。」
「呵,叮噹不會寫這些。」趙老先生很明事理,「你請放心。」
老實說,我並沒有拜讀過叮噹的名著,有時候也看見她伏在書桌上大書特書,通常是笑問︰「罵人呀?」她會答︰「不罵人的文字不好看。」現在才知道一枝筆的厲害,我怕怕。
——她這些年來,到底寫些什麼?
忽然之間,我按捺不住地好奇。
趙老先生嘆口氣,「也幸虧有小衛這樣知情識趣的朋友來陪我天南地北一番,否則更悶死人。」他打個呵欠,「大雄,我那寶貝兒子回來沒有?」
「今天回來。」
「唉,這年頭的父親不好做啊,兒子的行蹤都不知道。」他說得很寂寞。
我賠笑,「也不會常常是這樣,這些事會過去的。」
「我頗心灰。當年對這孩子寄望太大。」
我不語。
這時佣人取點心進來,是酒釀圓子炖水波蛋,我吃了一碗。
趙老又問︰「他在哪處落腳?」
「女朋友家。」我不敢在他面前提孫雅芝三字。
「香雪海成為他的孟嘗君?」
「看樣子是。」
「據說這女人借錢給我兒子,連借據都不收,嘿,放太子帳放得如斯大方,她不信我真的把全部財產捐公益金?」趙老說。
我婉轉地說︰「香女士倒不是這樣的人。」
趙老氣呼呼地問︰「凡人做事都有個目的,有個企圖,她是為了什麼?」
我站起來踱步,「我不知道,你說得對,但她偏偏漫無目的,她給我的感覺是根本不為明天打算,又怎麼計算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