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森到底是老手,「大雄,快,跳水游逃。」他嚷。
「為什麼?」
「快艇正向我們撞來,快!」
我說︰「不可能一一」
快艇已似一支黑色的炮彈向我們沖來,黃森早已棄船不顧,游出去老遠,我只好跟他做。
說時遲那時快,快艇已經撞上來了,將我們的彩色船帆扯成碎片,隨即不顧而去。
我氣炸了肺,在水中握緊拳頭,大聲叫︰「他媽的,這簡直是謀殺!草菅人命,報告海事處,馬上叫水警輪來,馬上。」
我得不到答案,嚇一跳︰「黃森,黃森。」
「我在這里。」他很鎮靜。
我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他說,「正像你所說,讓我們通知水警。」
「你可記得快艇的號碼?」
「快艇上沒有標明號碼,但漆有一個字。」
「什麼字?」
「一個‘香’字。」
我心一動,像是觸動件很重要的事,一時間卻茫無頭緒。
我以最激動的語氣向水警報告一切。
水警說︰「茜草灣對外三百米處的無名小灣,屬私家水域。」他冷冷看著我,仿佛是說我自取其辱。
我漲紅臉,「胡說!」
「先生,我怎麼會胡說?」水警向我瞪眼。
黃森阻止我發作︰「大雄,听他說下去。」
「這個小灣風景好,不少私人闖迸,主人忍無可忍,投訴多次,兩位先生,你們恐怕沒有留意告示牌吧?」
我揮動手,「什麼,我們差點慘遭謀殺,不但不獲保護,且還被當賊看待一一」
黃森打斷我,「即使我們誤闖私家地,所遭待遇,也太離譜了。」
水警攤攤手,「可是你們又不記得快艇號碼,沒有證據。」
我啼笑皆非,「我一向以為這是個法治城市。」
水警面孔森嚴地看著我們。
黃森說︰「我記得游艇上有一個‘香’字。」
「香?」水警不感興趣,「那可能是任何人的標志。」
「香一一」我仍然覺得這個字像是喚起了什麼回憶。
我同叮噹說起這事情始末,一再申明,氣得不得了。
「你是越來越小心眼了,」叮噹說,「最好一整條街都由得你關大雄一個人走。」
「不是這樣的,」我解釋,「這跟走路無關,多少個下雨天,中環人擠人,傘擦傘,那些打字員模樣的女孩‘嘖嘖’對我有煩言,我都不動聲色。」
「太偉大了。」叮噹白我一眼。
我氣結,「你根本不是在听。」
「我是在听,你說下去呀。」
「叮噹,你在家太久了,閑時取出雞血石的印章,往朱砂印泥上蓋一蓋,對牢亮光蓋個印,慢慢鑒賞,你根本不知道外頭在發生什麼事。」
叮噹微笑,「好,諷刺我與時代月兌節。」
「你只知道特地在大雨的時候約好諸閑雜太太小姐到半島喝下午茶,貪其情調好,你可知柴灣的居民在下雨天早上六點便得出門,為了怕堵車遲到?」
「這跟你放風帆受了氣回來,有什麼關系?」
我氣結。
「你想我替你報仇?在專欄中把那艘黑色魔鬼游艇罵個半死?此間不少女作家具此類作風,可惜我不是其中之一,對于社會問題,我無能為力。」
「最低限度,你有的是時間,你可以幫我調查的。」
「你應當委托私家偵探。」
「叮噹!」
「大雄,你的脾氣老不改,去年有一部法拉利在香島道超你的車,你就千辛萬苦把車主找出來,在一盤國際象棋中把他擊倒,才算出口氣,大雄,你都三十多了,這樣好意氣,辛不辛苦?」
我聲音低了下來,「對,叮噹,你說得對。」
「這種無謂的意氣,爭來干什麼?忘記它,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下不了台。」
「如果我去買東西,跟態度不良的售貨員爭執,你會不會同情我?」
「不。」我說,「好了,叮噹,我答應你,我不再追究這件事。」
「香港太擠,下個月我們到菲律賓去玩風帆,可好?」
我「破涕為笑」。
我非常努力地把這件事忘掉,同時安排假期,與叮噹到馬尼拉去。
我們買的是頭等機票。
叮噹這個人平時衣食住行都很經濟,但坐飛機,不論長程短程,她一定搭頭等,她說她的身體無法折疊,歉甚。
對于她這些小習慣,我一律尊重,並無異議。
飛機往馬尼拉只需三小時左右,我們的一班飛機卻遲遲不開,足足延時二十分鐘。
這次是叮噹不耐煩︰「發生故障嗎?」
我說︰「恐怕是在等什麼重要人物吧。」
「最恨這種人,」叮噹說,「要擺架子,耍大牌,干嗎不自備小型噴射機?」
我笑,「那豈非風流不為人知,猶如錦衣夜行?」
棒壁一位洋太太說︰「可不是!這些人非要令到別人不便,才會滿足到虛榮心。」
叮噹說︰「所以說可惡。」
我笑︰「現在看看是誰暴躁?」
她翹起嘴唇,不語。
後座的外國老先生說︰「等一會兒遲到客上機,我們該有所表示才是。」
叮噹說︰「對,我們鼓掌表示歡迎。」
洋太太說︰「妙極。」
我召來侍應生,「到底是誰遲到?為什麼要等他?」
侍應生很尷尬,證明我們的猜想是對的。
叮噹正顏地說︰「就算這架飛機是他的,既然出售機票載客,顧客的權利就大于他,什麼意思!」
侍應生低聲下氣,「對不起,對不起,已經上來了。」
我轉過頭去,只見一行五個男人,夾著一個女子上機艙來,我不顧三七二十一,先替女朋友出了這口氣再說,一個眼色,頭等艙六七個乘客便大力鼓掌。
那五個男人面色發青,又自知理虧,便佯裝低頭,那女子身穿黑衣,頭戴一頂黑色網紗帽子,看不清楚容貌,獨自坐開。
興奮完畢,我同叮噹說︰「很面熟,是不是?」
叮噹陷入沉思當中。
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女人?
可能嗎?根本看不清楚她的容顏。
忽然之間我腦中靈光一現,沖口而出一一「音樂廳!」
而叮噹與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黑衣女!」
我連忙壓低聲音,「記得嗎?重陽慶子的小提琴音樂會。」
「香氏企業獨自資助的音樂會。」叮噹悄悄說。
「香氏一一香。」我睜大眼楮,「叮噹,有沒有可能?是否會得來全不費功夫?」
「那艘撞上來的黑色魔艇。」叮噹緊張地說,「我們這是第三次與她交手。」
「這次她有什麼理由?」
「她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她心理變態。」
「叮噹,」我笑,「現在是誰武斷兼心急?」
「你想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耀武揚威,唯我獨尊、表現自我,這種所作所為,是心理正常的人做得出來的?」叮噹說。
我半晌無語。
後座靜得很。
叮噹說︰「幸虧這是個資本主義社會,有錢好說話。」
「可是人家的錢比你多。」
「不,」叮噹馬上回駁,「我與她所付的飛機票資是同樣數目。」
我點點頭,「說得好。」
「所以她沒有資格叫我們等。」
「算了,」輪到我開解她,「我們已經令得她十分難堪,別因她而損失一個愉快的假期。」
其實我與叮噹十分臭味相投,兩個人都沉不住氣,卻偏偏會教訓對方。
叮噹想一想,把頭靠在我肩膀上瞌睡。
叮噹有時候也頗恃才傲物,頗有狂態,但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覺得她就算嘴巴上佔些便宜,也帶些自嘲性質,無傷大雅。
不比這位黑衣女,簡直有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
也許她已是老太太了,黑色面幕一掀開來,木乃伊似的面孔,嚇得我們大聲驚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