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丹,你永遠令我驚奇,現在,你談及死亡,如談一出戲一樣。」
「心扉,死亡比任何劇情來得自然。」
「守丹,新生近年如何,你好久沒有說及他。」
「心扉,新生很好,他在大學做事,像是升了級,我對他的事業非常無知,我們實行男主外,女主內的生活方式,我極少上街,連母女衣服都由他買回來,對了,你會不會覺得奇怪?」
「守丹,只要當事人覺得滿意,那生活便是好生活。」
「心扉,我與新生的世界小小小,小得不得了,說實在的,我的生活範圍一直局限在狹小的天地里,母親的見聞閱歷廣闊得多,但是,那又給她帶來什麼好處?我不願意步她的後塵走出去。」
「心扉,今天,是寫意小學畢業的大日子,她明年要做中學生了。」
「心扉,寫意的功課成績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一定像她父親,毫無疑問,你還記得我嗎,一科代數做了六年也沒有及格過,我曾希望寫意千萬不要似我,上主已听我的禱告,還有,寫意已長得我一樣高。」
「心扉,新生問我,有心事為什麼從來不對他傾訴。」
「守丹,告訴他,寫信也是一樣。」
「心扉,寫出來比說出來容易得多。」
「守丹,各適其適,你覺得用什麼方式好都可以。」
「心扉,有些人口舌便捷,伶俐非常,我同你大概都不是那種人。」
「守丹,最近信為何稀疏?」
「心扉,我身子不適。」
「守丹,有無告訴新生,有無到醫生處檢查。」
「心扉,請你鎮定一點,我已去醫生處檢查,報告出來,我遺傳了母親的疾病,將盡力醫治。」
「心扉,我的心情十分平靜,比起母親,我幸福得多,我有新生與寫意作伴,而且,我還有你。」
「心扉,為何沒有回信?請勿為我過度優慮。」
「心扉,在這種時分,你應給我片言只字。」
「心扉?」
「守丹,我竟不知道寫什麼才好。」
「心扉,一直以來,你都知道要給我寫什麼?」
「守丹,我詞窮了,祝福你。」
「心扉,寫意竟停學整個學期,來陪伴媽媽,我們天天摟在一起過日子,她陪我到醫院治療,陪我喝茶逛街,這個孩子才十四五歲,已成熟老練得似成年人,我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心事,我手頭上稍有節蓄,你是知道的,新生是個有能力的父親,寫意沒有什麼遺憾。」
「心扉,于先生于太太來看我,于太太哭了,這些年來,我們之間到底有些感情,我沒說什麼話。」
「心扉,昨夜我做夢,看到父母親,一時忘記自己也早是人母,睡夢中,我還沒有長大,穿著最好的小大衣小靴子,爸媽非常年輕漂亮,爸爸輕輕抱起我,親吻我的臉,說︰‘丹丹,爸爸來接你走了’,醒後十分寬慰,我渴望與父母重逢已有一段老長日子,有生之年,從來沒有忘記他們懷中的快樂適意,我的願望也許將可實現。」
「心扉,為何你只寄給我一張空白紙張?」
「心扉,新生瘦了許多許多,深夜醒來,看見他獨坐一角流淚,他是那種沒有經過風霜的人,外表比我成熟,實則不堪一擊,我舍不下他。」
「心扉,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弱,已到身不由己的地步,健康的時候,我可以獨力帶大寫意兼打理全屋家務,現在要靠看護服侍,實非我所願。」
「守丹,我唯一的安慰,是你平靜的心境。」
「心扉,因為我毫無不甘心之處。」
「守丹,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心扉,可否請你代我聯絡兩個人?」
「守丹,是侯書苓與羅倫斯洛吧。」
「心扉,你能不能夠找到他們?」
「守丹,我托人查了許久,全無影蹤,侯氏在本家的生意已全盤讓出,他銷聲匿跡,雲游四方,洛君已移民他國,影蹤全無。」
「心扉,你時常勸我忘記過去。」
「守丹,別誤會我沒盡力替你尋找他們。」
「心扉,我不會對你有任何誤會。」
「守丹,安心去做最後一次手術。」
「心扉,手術假使成功的話,我想,我們也該見個面,從筆友成為真正的朋友。」
「守丹,朋友形式毫不重要。」
「心扉,我是你最後一個讀者,主持信箱那麼多年,你一定累了,等我不再寫信那一日,你也可以榮休。」
「守丹,心扉信箱早已結束,我只為你一人服務。」
「心扉,謝謝你。」
于寫意坐在天地出版社,與總編輯談話。
那位劉先生問︰「于小姐,這是最後一封信?」
寫意點點頭。
「敝同事讀過原稿之後,十分感動。」
寫意問︰「那麼說來,這些信可以出版?」
「于小姐,如果這是你第一本創作的話,我們有種感覺,你有從事寫作的潛能。」
寫意搖搖頭,「我只想出版這本書。」
劉編輯很婉轉,「對,先出了這本再講。」
寫意覺得寬慰。
「于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想建議你把小說頭一部分修改,情節太過曲折了,不夠生活化。」
寫意不加思索地說︰「我不欲作任何修改。」
「于小姐,你不覺得故事發展太過戲劇化?」
寫意不出聲。
很多很多時候,生活中真實的人與事,比編排的故事更加戲劇化。
劉編輯愛才若命,嘆口氣,「也許,在下部作品中,你會稍微改變作風。」
寫意仍然不作答。
劉編輯真怕她會將原稿拿回去,連忙咳一聲,「我們的合同已經擬好,請過來一看。」
寫意看了看那張簡單的合約,在上面簽了名字。
「于小姐有沒有想過書名叫什麼?」
「我還沒決定。」
「那麼,于小姐考慮周詳後請告訴我們。」
寫意點點頭。
劉編輯一直把寫意送到門口。
他忽然說︰「有一位終身筆友,倒是十分理想的事。」
寫意只笑,不答。
「不過,」劉編輯感喟,「除非像你小說主角那樣,自己寫信給自己,否則,哪里去找天長地久的筆友。」
寫意唯唯諾諾。
「我想到了,這本書,就叫做心扉的信。」他十分興奮,「于小姐,我們的心,也有一道門,要打開這一道門,真不容易,試想想,誰會敢把心中的話輕易對人說?」
寫意見目的已達到,便耐心地听他發表意見。
好幾次,她都想告訴這位好心的編輯,她給他的原稿,並非一本小說。
而信里的人物,並非虛構,那些人那些事,的確存在過,若干配角,現時仍在世上生活。
但是最終寫意什麼都沒有講。
她平和地與劉編輯話別。
呵,要打開心扉,講出肺腑之言,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