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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扉的信 第28頁

作者︰亦舒

守丹緩緩抬起頭來。

這是一封真正由心扉作答的信。

她連忙坐到寫字台前,「心扉,對于快樂,我的看法是這樣的,有好必有壞,有聚必有散,婚姻大概也是這樣吧,父母親當年是何等幸福,以致受了打擊之後,對比太過強烈,母親終其一生未能恢復原狀,我每念及此心灰意冷。」

守丹輕輕把信放在同樣的位置上。

第十章

那一夜,守丹與新生應邀出席于家親人的晚宴,新生發覺未婚妻臉上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平和感。

他悄悄問她︰「心扉怎麼說?」

「我們還在商討中。」

「她站在我們這一邊吧?」

「她贊成。」

「希望你考慮她的意見。」

「他們來了。」守丹朝于家的親友投一個眼色。

這一關比守丹想象中易過,社會風氣畢竟不一樣了,一見梁小姐頭面妝扮如此得體,眾人已有好感,加上守丹最大的優點是絕不多嘴,對任何話題都以微笑應付,這一頓飯不會比從前侯書苓那種飯更加難吃,她勝任有余。

女眷沒待散席就開始私底下評頭品足,暗地還發表意見。

「于家把未來媳婦打扮得恁地漂亮。」

有人「嗤」一聲笑出來,「于家?他們算是小康,未致于有那樣的能力,那位梁小姐穿的戴的,恐怕自家帶來。」

有人感慨,「女孩子身邊有個錢,愛嫁什麼人,就嫁什麼人,大可以挑個最愛的,多好。」

「像于新生那樣的男孩子,品性雖好,可惜,無甚出息,讀到博士,大不了在小大學里當講師,二十年不知升不升得到教授,升上去又如何,不過住間寬敞點的宿舍,生活沉悶。不過,女方如有嫁妝,話又不同說法,那麼多假期,大可逛遍歐亞美洲。」

「為何那于阿姨還不滿意粱小姐。」

「你見過世上哪個婆婆會對媳婦表示心滿意足的。」

「這倒是真。」

散了席,人都散清,于太太還在抱憾,「姻緣前定,不由人不信,挑來挑去,竟會是她。」

于先生不由得苦笑。

「六表嬸向我抱怨,說兒子娶了媳婦一家人回來,媳婦的娘家就在隔壁,一清早眾人就往女婿家跑,見什麼拿什麼,電話鈴一響就來听,當作自己家一樣,那種小家碧玉真可怕,六嬸懊惱得不得了,不能愛屋及那麼多只烏鴉,只得退避三舍,有兒子等于沒兒子。」

于先生一句話也沒有。

于太太總結,「那樣從小喂女乃養大的兒子啊,多少心血,少吃一格女乃就叫我們擔心半日,天天抱在懷中呢喃,好不容易長大成人,暖,奇怪,一鉤就叫陌生女子鉤去了,父母若不小心得罪那女子,嘿,同父母拼命呢,養兒子有什麼意思?白花半輩子心思。」

于先生當然一言不發。

「我心灰意冷了,老頭,責任已盡,我們且游山玩水去,不要再管他人閑帳。」

這句話鑽進于先生耳朵,受用無比,連忙接口︰「伊麗莎白輪船,還是東方號快車?」

于太太悻悻然答︰「先嘗珍饈百味,接著穿金縷玉衣。」

于先生一疊聲說︰「是是是,太太。」隨即拍一拍額角,「奇怪,對父母,我從來不曾如此敬畏服從過。」

于太太一怔,破涕為笑。

遍途中新生對守丹說︰「怎麼樣,他們不怎麼可怕吧?」

守丹笑笑,可怕也不關她的事,她與這班人不相干,一年頂多吃一頓半頓飯,他們怎麼看她,無關緊要,她則無暇去看他們。

「爸媽希望我們畢業後回來。」

那是兩年後的事了,此刻說還嫌早。

「我想先結婚。」

守丹一回到家便揚聲問︰「有沒有我的信?」

女佣即刻遞上一只淺藍色的信封。

守丹連忙拆開。

「守丹,命運並非世襲,請勿將母親的舊衣硬往身上套,你有你的路要走,成敗與前人無關,世上沒有海枯石爛不變的快樂,承認了這一點,生活會容易點。」

守丹心中舒服多了。

她輕輕收好信,提起筆寫︰「心扉,這段日子,因為生活安穩,更加有機會靜靜想起往事,我的記憶,似可以追溯至胚胎時期,不,也許沒有那麼遠,但肯定記得身為幼嬰,母親每早進來看我的情況。一邊將我輕輕抱起擁在懷中,一邊說︰‘媽媽的小鮑主,媽媽的親生女’,她眼角冒出亮晶,大滴眼淚,仿佛充滿悲愴,像是預知了我的命運。現在,我不再恨她,昨夜我夢見她,肉身已經腐敗,啊,那曾經賦我以生命的肉身已不存在,她的靈魂卻年輕美好,飄拂至我身畔,專注凝視我,我們之間回復到相愛的時期,當中苦難不復記憶,她對我說,她甚至沒有向父親提及過去種種,因不想他傷心,我想她終于得到了安息。」

「守丹,記憶對于我們,像不像逛游樂場?經過許多游戲攤位,進到鬼屋探險,坐驚險的過山車,然後倦了累了,出場後回頭一看,只見遠處亮晶晶燈光,摩天輪緩緩轉動,一切已是身後之事。」

「心扉,沒有人可以安撫我的情緒,像你那樣成功,幾句話已證明你對我有無限諒解,有你這樣的朋友,我感謝上蒼。」

「守丹,上主總不會叫我們一無所有,再蒼白貧瘠的時候,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我們擁有若干他人所無,值得珍惜的人與事。」

「心扉,是的,我一直擁有于新生與你。」

「守丹,我們兩人從來沒有離開過你,你是知道的吧?」

假期快要結束,守丹把握最後機會替新生去買開司米羊毛襪,正在挑選,身邊來了一位女客,順手取起守丹已經揀好的襪子細看。

守丹覺得她面善,注視她側面一會兒,忽然想起她是誰。

這是曾經建議要領養過梁守丹的沈阿姨呀。

守丹輕輕在她耳畔叫︰「沈阿姨。」

那位女士驚愕地抬起頭來,只見跟前站著一個打扮入時的美貌少女,正朝她笑,她在腦海里搜索好一會兒,一點記憶也無,見少女如此親昵,想必是個熟人,誰,到底是誰?

那位女郎已經拉起她的手,「阿姨,我是梁百思的女兒梁守丹。」

沈阿姨「啊」一聲,「守丹,你長這麼大了。」是守丹,是她故人粱百思的孤女梁守丹。

她連忙再客觀地上下打量守丹一次,見她穿著考究,才放下一顆心來,把她拉到一旁,「不認得了,女大十八變,媽媽呢,媽媽可好?」

守丹答︰「媽媽去世快一年了。」

沈阿姨黯然,「難怪,我每次回來想同你們聯絡均不得要領,地址電話全更改了沒有人見過你們。」也沒有人記得她們母女。

「沈阿姨,有空沒有,我們找個地方坐下。」

「好好好,我倆聚聚舊。」

守丹最想知道一件事,如今捧著熱茶,她問沈阿姨︰「家父最愛我們母女吧?」

沈阿姨答︰「那當然,我記得有一個夏天到你們新家作客,你大概兩歲半吧,穿著小小織錦旗袍,滿屋尖叫著亂跑,沒有一刻靜下來,真是個可怕的小家伙呢。後來百思抱你坐在膝頭上,你靠在父親懷中,他一下一下撫模你頭發,我記得很清楚,從未見過一個男人對孩子顯露那麼多愛意……」

守丹微笑地陶醉在回憶中。

沈阿姨雙眼潤濕,「好人去得早。」

守丹低頭不語。

「守丹,不知你還記否,我曾試圖做你監護人。」

守丹點頭,「記得很清楚。」

「你母親不想你離開她。」

「求親靠友,非她所願。」守丹第一次幫母親講話,要是彼時跟著沈阿姨,命運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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