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馬路停著一輛黑色大房車,車里的人看見守丹出來,也同時下車,穿著深灰凱斯咪大衣的竟是侯書苓。
守丹在馬路另一頭站定了。
侯書苓遙遠地朝她笑笑,又鑽返車廂內,車子緩緩駛走。
守丹目送它駛遠,消失在轉角上。
「怎麼沒有穿外套就跑出來,看什麼?」是于新生。
守丹抬起頭,「你看這彤雲,可是像要下雪?」
「可能會,進來吧。」
守丹低下頭跟于新生返回房內。
「心扉,我會不會是眼花,侯書苓為什麼不進來與我們喝一杯。」
于新生叫她︰「守丹,這里有一份神秘禮物。」
「讓我看。」
小小卡片上只有一個‘侯’字。
新生問︰「這位侯先生會不會就是同一個侯先生?」
守丹拆開盒子,是一只漂亮的胸針,連忙別在胸前。
「與你手上的戒指是一套的。」新生發現了。
守丹一低頭,可不是,可見也是侯書苓母親遺下的首飾,十分珍貴。
她沒有眼花,驚鴻一瞥,那人的的確確是侯書苓。
「侯先生是位愛護你的長輩吧?」
守丹看著未婚夫笑,他的生命中大抵充滿對他愛護有加的長輩,以心比心,以為旁人也似他那般幸運,這個傻小子。
「快來看媽媽送我們什麼。」
守丹沒有去注意,她看著窗外,心扉,你的賀禮為什麼沒到?
「噯,這個信封上的字跡好不熟悉。」
「讓我看。」
是心扉的信。
「我記得了。」新生說,「這是你多年的筆友。」
「正是。」守丹笑笑,「她來信賀我訂婚。」
「她叫什麼,菲菲?」
「心扉」。
「對不起,是心扉,據說是位作家?」
守丹十分詫異,「你問那麼多干什麼?」
「因為她是你的好朋友呀。」新生眨眨眼。
「是,也是唯一的朋友了。」守丹十分惆悵。
「你還有我。」
守丹微笑,「你當然不一樣,不過,我認識你的日子淺。」
新生早就知道守丹與這位信箱主持人通訊,當時還以為是少女流行的玩意兒,沒想到會持續那麼久。
「你倆到底有沒有見過面?」
「啊,對了,于伯母送什麼給我們?」守丹顧左右言他。
新生把一對銀相架交在她手中。
罷才一瞥間,新生已經注意到心扉的信上貼著美利堅合眾國的郵票,這是一封本地信。心扉,難道也住在這個國家?
他沒有問。
守丹幾乎每隔一個晚上就要寫信,有時只是短短數行字,有時有大半張紙,有時厚厚一疊,本本小冊子,都寫到中央郵箱一○○號。
訂婚後,守丹並沒有停止寫信。
一個下午,新生趁有空檔,駕車到市中心總郵政局,作了幾項詢問。
「有無郵箱出租服務?」
「有。」立刻有人遞上章程。
「我對一○○這個號碼有特別愛好,我想租第一○○號。」
服務生查了一查,抬頭笑道︰「一○○號郵箱屬于愛默生保險公司,已經租出超過十年。」
啊,于新生心中有數。
「我指的是中央郵箱一○○號。」
服務生肯定地答︰「一點都不錯,這位先生,或許你願意挑別的號碼?」
于新生微笑,「我得回去再想想哪個號碼適合我。」
他離開郵政局。
中央郵箱一○○號只能寄到愛默生保險公司,心扉女士在一間保險公司任職?
那間保險公司在城西,新生前去找人。
他托詞一位阿姨告訴過他在此任職,阿姨是華人,中年,他此刻欲會晤她。
接待處人員很樂意幫助他,半晌,有一位年輕華裔小姐走出來,笑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本公司的中國人我都認得。」
于新生根本沒見過心扉,只得照想象形容一遍。
那位陳小姐問︰「你肯定她是中年人?」
這一點應該沒有疑問,能夠獨當一面主持一個信箱,且又那麼些年了,起碼有三十余歲了吧,于新生點點頭。
陳小姐說︰「我可以告訴你,本公司沒有這個人,這里只得四個中國人,兩位是先生,另外一位小姐,同我差不多年紀,大學剛畢業,姓歐陽。」
新生並沒有太大的意外,他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愛默生保險公司沒有這個人。
那陳小姐卻以為他失望了,歉意地說︰「我想你那位阿姨給了你錯誤資料。」
于新生欠欠身,「謝謝你幫忙。」
在歸家途中,他同自己說︰「于新生,為什麼一定要找出心扉?為什麼不能干脆接受她是粱守丹的筆友?」
他先到守丹家。
鮑寓門虛掩著,于新生輕輕推門進去,守丹不在,大概是下樓買冰淇淋去了。
新生看到寫字台上攤著紙筆,一封信剛開頭,第一行寫著親愛的心扉五個字。
這又是給心扉的信。
信封已經寫妥,中央郵箱一○○號。
這些信最終由誰接收?
會不會都堆在郵政局「無法投遞」的箱子里?
正在躊躇,守丹回來了,一邊拿著冰淇淋舌忝食。
看見新生,她很愉快地說︰「你來了,飛機票訂好沒有,我們幾時回去度假?」
新生心不在焉地答︰「下星期。」
「你在看什麼?」守丹走近他。
新生反問︰「你又在寫信了?」
守丹點點頭。
新生說︰「事無巨細,你都向心扉報告,由此可知,你的一切,她都知道。」
「說得不錯。」
「她每封信都回你?」
「不一定,有時回,有時不回,她是個大忙人。」
「這些年來,回信也不少吧?」
守丹放下冰淇淋,走進臥室,半響出來,手上拿著厚厚一疊信,她朝新生揚一揚,「這些只是一小部分。」
「她一定給你很多忠告。」新生不動聲色。
守丹笑,「有時很中听,有時非常逆耳,不過都是肺腑之言,難能可貴。」
新生耳邊有一個小小聲音︰于新生,別追究了,別再追究了。隔半晌,他說︰「這個時候回去,得忍受大熱天氣,你怕不怕?」
守丹答︰「我早習慣了所有天氣以及人情的冷暖。」
新生仍然听見那個小小聲音︰別再研究這些無關重要的事了,但是另一個比較雄壯的聲音卻對他說︰于新生,難道你不想了解她多一點?
他不知道這兩個聲音從何而來,只知它們斗爭得極之厲害,不分勝負。
當下他對守丹說︰「星期六的飛機好不好,方便父母接我們。」
守丹驀然發覺她那邊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母親、侯書苓、羅倫斯洛,已經統統離她而去,此刻她只得于新生一個熟人。她猛然抬起頭,發覺自己比母親更為孤苦。
這就是侯書苓的前妻不住回去找他的原因吧。
回到老家第一件事,守丹便是想躺在自己公寓那張大床上好好睡一覺。
于太太說︰「可是房間已經收拾好,住我們那里,見親友比較方便。」
幸虧新生笑著解圍,「現在還沒舉行婚禮,讓她回自己家去爭取最後自由。」
守丹賠著笑撇下于家三口,馬上撥電話找侯書苓。
秘書周到而客氣,告訴她︰「侯先生出門去了,這次完全沒留下聯絡地址號碼,他決意休息一個月,不問世事,臨走前說,公司被吞並也好,垮下來也好,他全不關心,對他來說,只有好,以後不必操心了。」
守丹沉默,這當然是極之動人的敷衍話,但,如果拆穿它,徒然使自己下不了台,一點好處也無,識趣者無論如何不會輕舉妄動。
餅一刻守丹對秘書說︰「說我渴望听到他的聲音。」
秘書大力應是,看樣子也是個出色人才,不遜于羅倫斯洛。
到這個時候,守丹才發覺,她不是不留戀從前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