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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第22頁

作者︰亦舒

她請我坐,笑說︰「夫妻生活久了,設備完全分開,這是我自己的書房,」她停一停,「只有維持距離,適當地疏遠,感情才可持久。」

我低頭沉吟。

夫人似有感而發,他說下去︰「人們所說的形影不離,如膠如漆,比翼雙飛?……完全沒有必要。」

我仍然沒有搭腔的余地。

她笑了,「你有什麼難題?」

我指指額前。

「呵,你接收到訊息了。」

「令我回復,我該如何同自己人聯絡?」口出怨言,「從來沒有給過指示,完全由得我自主自滅。」

「莫急莫急。方中信知道你來此地?」

我搖搖頭。

夫人看著我,「他會著急的。」

她似有點責怪我。

我自辯,「他不贊成我回去,他會阻擾我。」

她在通話器上按號碼,不一會兒,我听到方中信焦急的聲音,「陸宜,是你嗎,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已發覺我失蹤。

夫人溫柔的說︰「陸宜在我這里。」

可是方中信惶惶然沒把夫人的聲音認出來,更加慌亂,「你是誰,你們綁架了她?有什麼條件盡避提出來,切莫傷害她一條毫毛。」夫人又看我一眼,象是說︰看,他是多麼愛護你。

我忍不住說︰「老方,我沒事,我在夫人這里。」

那邊沉默很久,才听見他惱怒的聲音,「你為何不告而別?急得我頭發都白了。」

「我抱歉。」

「算了,你有話同夫人說吧,隔半小時我來接你。」他長長太息一聲。

夫人轉向我,「至上的愛是什麼都不計較。」

我訕訕地背著她,不敢抬起頭接觸她智慧之目。

這時候我覺得渺小,在感情方面、五十年前的人比我們要熱烈偉大得多,無以為報。

餅很久,我問,「你的先生一直很忙?」

「他有他的朋友,此刻他在樓上書房見客;」夫人微笑,「怎麼,你認為只有他才可以幫你?」

「不,」我由衷的說︰「我情願是夫人。」她丈夫高不可攀。

夫人搖頭,「也不是,他一直奔波,如今有點累,想做些自己愛做的事,保留一些自己的時間,旁人便誤會他高傲。」

夫人永遠看得清別人的心事,這樣聰明剔透,是好抑或不好呢。

他們倆夫妻已進入心靈合一境界,他一舉手一投足,她都能夠明自了解,這是做夫妻的最高境界,誰都不用靠誰,但又互相支持。

我與丈夫,比起他們這一對璧人,只算九流,關系霧水,欠缺誠意。好不羞愧。

只听夫人說︰「我同你去找小納爾遜。」

「他可以信任?」我听那位先生提過這個名字。

「絕對可以。」斬釘截鐵。

「他在哪里?可否現在去?」

「他在另一個國家,我們會替你做一本護照。」

「什麼時候方便出發?」

「會盡快通知你,我得先安排一些事宜,」她站起來,「方中信已在門外等你。」

我點點頭。

第十六章

她送我出門的時候,那位先生也剛在送客,客人是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面孔英俊斑傲,雙目如鷹,他看見我一呆,隨即大膽的打量我。

我不習慣,只得別轉面孔。

只听得夫人同客人說,「原醫生,那件事還沒有解決?」

那原醫生吁出一口氣,濃郁襲人而來。

仿佛所有患疑難雜癥的人都聚在這座宅子里了。

夫人並沒有為我們介紹,我樂得輕松,但我覺得原醫生炯炯的目光一直逗留在我身上,象要在我身上灼出記號。

幸虧方中信的車,在門外響起號角。我朝夫人點點頭,再向那位先生說聲再見,便走過去。

方中信替我拉開車門,讓我坐好,才與他們寒喧。

我覺得那位先生與原醫生對老方都頗為冷淡。

老方回到車子來咕噥︰「一直瞧不起生意人,真沒意思。」

我勸慰他,「何必要人看得起。」

他听了這話,開心起來,「對,只要你看得起我,我就是個快樂的人。」

我也禁不住笑。

他又憂心起來,「那個年輕男人是誰?」

「他們叫他原醫生。」

「他為什麼象要吞吃你?」

「不要開玩笑。」

「真的,」老方固執起來似一條牛,「這種男人,一看到略為平頭整臉的女人便不放過,勢凶夾狼,說不定明天就追上門來,你沒有告訴他住哪兒吧?」

「我相信原醫生不是壞人,你別瞎七搭八。」

「這麼快你就幫他?」

「老方,我不認識那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看,你放過我好不好,」我怪叫救命,」我們還不夠煩嗎,你還要無中生有?」

他沉默一會兒。「對不起。」

「不,我對不起你。」我無精打采的說。

「夫人打算幫你?」

「她古道熱腸。」

「她真可愛,可是不知恁地嫁了個如此陰陽怪氣的男人。」

「何用你多管閑事。」

「不是嗎,說錯了嗎,」老方說︰「初見夫人,我才十六歲多些,真是驚艷,回家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老實說,要是她雲英未嫁,我發誓追她。」

「她年紀比你大,」我提醒他。

「又何妨?連這些都斤斤計較,如何談戀愛?」

我忽然明自為何那位先生對老方冷淡,原來他一直單戀夫人。做丈夫的自然對這麼一個神經兮兮的小伙子沒好感。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

「笑什麼?」他眼若銅鈴。

「老方,別吵了,我可能快要回去了。」

他沒有回答,把車予開得要飛一般。

我知道他心中不快,我何嘗不是,再想找一個這麼肯為我設想的人很難,那邊的那一位,如果有十分之一這麼關心我,我都不會把車手駛上生命大道。

懊段婚姻生活令人奄奄一息,勉強而辛苦的拖延著,因為不想蹈母親與外祖母的覆轍。

原來不但相貌性格得自遺傳,命運也是,一代一代延續,難以掙月兌注定的情節。

倘若能夠回去,恐怕要提出離異了。方中信令我懂得,男人真正關心女人的時候,會有些什麼自然的表現,這是本能,這是天性,所謂做不到,即是愛得不夠。

我握緊他的手。第二天我們帶愛梅到海洋館。

她象是有第六感,粘牢我不放,一刻不讓我離開她,同我說話的時候,雙目凝視,似要用眼楮攝下我的形象,永存腦海。

我們探訪許多珍罕的魚類,買了圖片說明書,向小愛梅朗誦出來。

不一會兒身邊聚集一大堆小朋友,他們都听故事來了。不由得令我想起自己的孩子來,每當弟弟或妹妹問起任何事,我都不耐煩的答︰「為什麼不問智慧二號呢,媽媽並不是百科全書,」甚或加多一兩句牢騷,「我倘若有那麼能干,也不會做你們的奴隸了。」弄得他們異常沒趣,這天不應該,回去都得改掉。

方中信說這幾天是他所度過的假期中最好的一個。

小愛梅說,下次要把陸君毅也叫來。

她念念不忘于他,怪不得後來終于嫁給他。你怎麼解釋感情呢?

他們的交往這麼早就開始,百分之一百純潔,完全不講條件,最後青梅竹馬的有情人終成眷屬,應該是人間最美好之婚姻,但在生下我不久,他們竟然分了手。

一點保證都沒有。

海洋館有人造潮汐,發出沙沙聲,一下一下拍著堤岸,我們坐在岸上亭子吃冰淇淋。

我輕輕問小愛梅︰「你喜歡方叔嗎?」

她點點頭。

「以後與方叔一齊生活,好不好?」

她看看方中信,問我︰「你也與我們在一起?」

我很難回答。

「你是方叔的太太,」她先回答自己,「當然與我們一起。」

說了這句話她放下心來,獨自跑開,去看會跳舞的海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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