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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居 第8頁

作者︰亦舒

馬利問︰「中文說些什麼?」

「不重要,孩子們看了怎麼想?」

「很不高興,尤其是寫意與悠然兩個女孩子。」

石子嘆口氣,「難怪,女孩子比較敏感。」

馬利問︰「你反對此事嗎?」

「我不是當事人,我不知冷暖,無可置評。」

石子再看報道,文中提及訂婚指環上的鑽石重七卡拉。

石子大約知道那是一顆很大的寶石。

可是,難道孩子們不比寶石更貴重嘛。

原先已經十分富貴,吃用不愁,何必還出盡百寶錦上添花。

石子呼出一口氣。

不知是哪個小說家說的,每扇門之後,都有一個故事,這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寫意來敲石子房門。

「石子,醒醒,悠然嘔吐。」

石子跳起床一看鐘,才清晨六時。

也顧不得了,立刻與馬利一起到二樓去查個究竟。

只見悠然縮成一團,吐出穢物在睡衣上及床褥上。

石子抱起她坐到沙發替她更衣,馬利速速整理床鋪。

遇上這種情況,一個人還真應付不了。

石子立刻替悠然量溫度,又給她喝水。

「是情緒緊張,悠然,你擔心什麼?」

棒了很久,悠然才說︰「媽媽不要我了。」

寫意無奈,「她不接受此事。」

指的是曹女士訂婚一事。

石子連忙解說︰「不會不會,相信我,媽媽很快會有消息。」

「她每天都有電話來。」

「那不是很好?」

「只能匆匆講兩句。」

「她一定很忙。」

石子當機立斷,匆匆更衣,與悠然到兒童醫院去看門診。

馬利叫石子帶著手提電話,方便聯絡。

經過診斷,悠然無恙。

駕車返家才七點多,服了藥悠然已經入睡。

石子有點懊惱,用普通話說︰「光是應付生活已經來不及,不能教你們中文功課了。」

自在十分歡喜,「我們會明白。」

他是巴不得不用學。

石子啼笑皆非,「可是你听得懂中文。」

自在模著後腦勺,「是嗎?」

「我自此光講中文好了。」

寫意十分厭倦,「我想回香港找母親。」

自在對姐姐說︰「她忙訂婚。」

寫意有點生氣,「我們肯定也有權用她的時間。」

「孩子們孩子們,冷靜一點。」

「我要與爸面談。」

石子勸︰「他工作極忙,請勿騷擾他。」

寫意怒說︰「忙忙忙,那麼忙,何必把我們生下來。我們還小,我們需要家長在身邊。」

石子正教馬利炖牛乳蛋給悠然吃,一听此言,嚇一大跳。

「這……」石子不知怎麼勸才好。

寫意說︰「我這就去打電話。」

「待天亮了再說。」

「不,他是父親,他活該半夜給子女吵醒。」

可是電話撥到香港,半晌,才有一位女士來接听,惺松地答︰「何四柱到上海去了,不在此地。」

寫意充滿狐疑,「你是誰?」

那位女士也生氣,「你又是誰?」

寫意直認,「我是何寫意。」

那邊驚訝萬分,「寫意,我是祖母,你們怎麼了?沒事吧?」

寫意還得掉過頭來安慰老人家,「對不起,吵醒你了,我冒失忘記算好時差。」

「你爸沒與你們聯絡?」

「有有有,只是忽然想听他的聲音。」

「寫意,我累了。」

「是是是,祖母。」

幣上電話,氣也消了,只會得坐著苦笑。

石子拍拍她的肩膀。

世上原本有許多事都需要自身承擔,從小學習大有益處。

悠然醒了,寫意去喂妹妹吃炖甜蛋。

自在一個人在後園練投籃,百發百中。

一個小孩,一個黑影,一只球,看上去十分寂寞。

石子換上球鞋,打橫竄出搶去他的球,一扔,進籃,自在雙目發光,沒想到保姆會這一手,立刻上前,身子一拐一擰,球又到他的手。

二人一言不發,在空地上較量起來。

馬利洗完衣物,坐在一旁看,不時鼓掌。

三十分鐘過去,石子笑著舉起雙手投降,自在高興感動得過來擁抱石子。

馬利大聲說︰「吃西瓜。」

大家捧著西瓜狂吃。

淋浴後自在乖乖坐著學中文。

他也明白,你總得拿一些什麼去換你要的什麼,這位保姆,算是公正嚴明,他不會吃虧。

石子稍後同馬利說︰「私家泳池私家球場私家花園,都沒有機會同街外人接觸。」

馬利答︰「可不是。」

「他們母親通常帶他們參與些什麼活動?」

「極有限的活動,何太太從不流汗,亦不高聲說話。」

「啊。」

流汗確是麻煩,衣服需從頭到腳換,人也得從頭到腳洗一遍。

住在何家,用熱水不必付錢,洗衣服也不用到地庫付角子,十分方便。

孩子吃什麼好東西,她也吃什麼,享福了。

中午,石子接到碧玉的電話。

分手後似已十年,石子微笑問︰「生活還好嗎?」語氣中淒酸之意濾都濾不掉。

「我已輟舞。」

「好!」

「十分想念你。」

「我也是。」

碧玉感喟,「數年前我同你懷著希望出來——」

石子接上去,「此刻只要能解決生活問題——」

碧玉道︰「已經比很多人好,你見過那對姓黎的夫婦。」

「是,很不幸。」

「遲一步而已,預計四千人中約有一千人將被逐出國境。」

「碧玉,我也有想過,真待不下來,回去也算了。」

「可是,親友都以為我們在這邊發了財掘到金礦。」

石子說︰「也別去管這些了。」

「怎麼不管,熱嘲冷諷,怎麼受得了,你以為像加國,各人管各人的事,誰要是講是非,會被人看不起,上海擠著千多萬人,天天準踫上百來個熟人,‘咦,你怎麼回來了,’‘喂,你不走了,’如此噓暖問寒,確難消受,況且,回去也沒有路走。」

「走投無路是真的。」

「連我爸都在學做生意了。」

石子吃驚,「他一輩子拿手術刀,做何種生意?」

「賣健康食品,有一只茶葉,吃了會減脂肪,又有一只女乃粉,吃了會增加體重。」

「他有本錢?」

「我給他匯去的。」

石子頷首笑道︰「碧玉,你幾時衣錦還鄉?」

「儲夠錢派街坊時自然會回去。」

「我們一起去!」

「好。」

到底年輕,兩個女孩子咕咕咕笑起來。

半晌石子問︰「那人對你如何?」

碧玉不願回答,轉到別的話題上去。

那人身分敏感,大概吩咐過女友,不要在閑談時說起他。

「可以出來見個面嗎?」

碧玉有點無奈,「我不是時時有空。」

「時間允許,撥個電話來。」

「石子,你自己當心。」

石子惻然,真的,天與地那麼大,她們所有的,也不過是她們自己罷了。

電話嗒一聲掛斷。

餅了整整兩個星期,何四柱都沒有出現。

石子已與三個孩子培養出感情來,她成天說著普通話,現在連馬利都會中文食物名詞︰「晚上吃面面,還是吃餃子?」

何四柱撥電話來,孩子們只是例行公事輪流去聊幾句,絲毫不見熱情,可是芝麻綠豆之事,統統向石子報告。

一日中午,石子帶孩子們到快餐店吃薯條,小悠然走得急,一絆,汽水倒瀉在地上。

石子立刻說︰「不要緊,慢慢來。」

伙計即時前來拖地。

可是另一角已經有洋童齊齊笑,「——看那中國女孩——」

石子不如怎地轉過頭去,和顏悅色對那幾個孩子說︰「她同你一樣,是加拿大人,不錯她來自中國,你來自何處?嗯,紅頭發,是愛爾蘭嗎,現在你們都是加國公民,明白嗎,你老師與你母親沒教你嗎?」

那幾個孩子愣住,連忙低頭吃漢堡。

寫意第一個雙目露出欽佩的眼光來。

自在輕輕說︰「你站起來為我們。」

石子低頭說︰「我的涵養工夫不大好,專門會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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