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利問︰「中文說些什麼?」
「不重要,孩子們看了怎麼想?」
「很不高興,尤其是寫意與悠然兩個女孩子。」
石子嘆口氣,「難怪,女孩子比較敏感。」
馬利問︰「你反對此事嗎?」
「我不是當事人,我不知冷暖,無可置評。」
石子再看報道,文中提及訂婚指環上的鑽石重七卡拉。
石子大約知道那是一顆很大的寶石。
可是,難道孩子們不比寶石更貴重嘛。
原先已經十分富貴,吃用不愁,何必還出盡百寶錦上添花。
石子呼出一口氣。
不知是哪個小說家說的,每扇門之後,都有一個故事,這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寫意來敲石子房門。
「石子,醒醒,悠然嘔吐。」
石子跳起床一看鐘,才清晨六時。
也顧不得了,立刻與馬利一起到二樓去查個究竟。
只見悠然縮成一團,吐出穢物在睡衣上及床褥上。
石子抱起她坐到沙發替她更衣,馬利速速整理床鋪。
遇上這種情況,一個人還真應付不了。
石子立刻替悠然量溫度,又給她喝水。
「是情緒緊張,悠然,你擔心什麼?」
棒了很久,悠然才說︰「媽媽不要我了。」
寫意無奈,「她不接受此事。」
指的是曹女士訂婚一事。
石子連忙解說︰「不會不會,相信我,媽媽很快會有消息。」
「她每天都有電話來。」
「那不是很好?」
「只能匆匆講兩句。」
「她一定很忙。」
石子當機立斷,匆匆更衣,與悠然到兒童醫院去看門診。
馬利叫石子帶著手提電話,方便聯絡。
經過診斷,悠然無恙。
駕車返家才七點多,服了藥悠然已經入睡。
石子有點懊惱,用普通話說︰「光是應付生活已經來不及,不能教你們中文功課了。」
自在十分歡喜,「我們會明白。」
他是巴不得不用學。
石子啼笑皆非,「可是你听得懂中文。」
自在模著後腦勺,「是嗎?」
「我自此光講中文好了。」
寫意十分厭倦,「我想回香港找母親。」
自在對姐姐說︰「她忙訂婚。」
寫意有點生氣,「我們肯定也有權用她的時間。」
「孩子們孩子們,冷靜一點。」
「我要與爸面談。」
石子勸︰「他工作極忙,請勿騷擾他。」
寫意怒說︰「忙忙忙,那麼忙,何必把我們生下來。我們還小,我們需要家長在身邊。」
石子正教馬利炖牛乳蛋給悠然吃,一听此言,嚇一大跳。
「這……」石子不知怎麼勸才好。
寫意說︰「我這就去打電話。」
「待天亮了再說。」
「不,他是父親,他活該半夜給子女吵醒。」
可是電話撥到香港,半晌,才有一位女士來接听,惺松地答︰「何四柱到上海去了,不在此地。」
寫意充滿狐疑,「你是誰?」
那位女士也生氣,「你又是誰?」
寫意直認,「我是何寫意。」
那邊驚訝萬分,「寫意,我是祖母,你們怎麼了?沒事吧?」
寫意還得掉過頭來安慰老人家,「對不起,吵醒你了,我冒失忘記算好時差。」
「你爸沒與你們聯絡?」
「有有有,只是忽然想听他的聲音。」
「寫意,我累了。」
「是是是,祖母。」
幣上電話,氣也消了,只會得坐著苦笑。
石子拍拍她的肩膀。
世上原本有許多事都需要自身承擔,從小學習大有益處。
悠然醒了,寫意去喂妹妹吃炖甜蛋。
自在一個人在後園練投籃,百發百中。
一個小孩,一個黑影,一只球,看上去十分寂寞。
石子換上球鞋,打橫竄出搶去他的球,一扔,進籃,自在雙目發光,沒想到保姆會這一手,立刻上前,身子一拐一擰,球又到他的手。
二人一言不發,在空地上較量起來。
馬利洗完衣物,坐在一旁看,不時鼓掌。
三十分鐘過去,石子笑著舉起雙手投降,自在高興感動得過來擁抱石子。
馬利大聲說︰「吃西瓜。」
大家捧著西瓜狂吃。
淋浴後自在乖乖坐著學中文。
他也明白,你總得拿一些什麼去換你要的什麼,這位保姆,算是公正嚴明,他不會吃虧。
石子稍後同馬利說︰「私家泳池私家球場私家花園,都沒有機會同街外人接觸。」
馬利答︰「可不是。」
「他們母親通常帶他們參與些什麼活動?」
「極有限的活動,何太太從不流汗,亦不高聲說話。」
「啊。」
流汗確是麻煩,衣服需從頭到腳換,人也得從頭到腳洗一遍。
住在何家,用熱水不必付錢,洗衣服也不用到地庫付角子,十分方便。
孩子吃什麼好東西,她也吃什麼,享福了。
中午,石子接到碧玉的電話。
分手後似已十年,石子微笑問︰「生活還好嗎?」語氣中淒酸之意濾都濾不掉。
「我已輟舞。」
「好!」
「十分想念你。」
「我也是。」
碧玉感喟,「數年前我同你懷著希望出來——」
石子接上去,「此刻只要能解決生活問題——」
碧玉道︰「已經比很多人好,你見過那對姓黎的夫婦。」
「是,很不幸。」
「遲一步而已,預計四千人中約有一千人將被逐出國境。」
「碧玉,我也有想過,真待不下來,回去也算了。」
「可是,親友都以為我們在這邊發了財掘到金礦。」
石子說︰「也別去管這些了。」
「怎麼不管,熱嘲冷諷,怎麼受得了,你以為像加國,各人管各人的事,誰要是講是非,會被人看不起,上海擠著千多萬人,天天準踫上百來個熟人,‘咦,你怎麼回來了,’‘喂,你不走了,’如此噓暖問寒,確難消受,況且,回去也沒有路走。」
「走投無路是真的。」
「連我爸都在學做生意了。」
石子吃驚,「他一輩子拿手術刀,做何種生意?」
「賣健康食品,有一只茶葉,吃了會減脂肪,又有一只女乃粉,吃了會增加體重。」
「他有本錢?」
「我給他匯去的。」
石子頷首笑道︰「碧玉,你幾時衣錦還鄉?」
「儲夠錢派街坊時自然會回去。」
「我們一起去!」
「好。」
到底年輕,兩個女孩子咕咕咕笑起來。
半晌石子問︰「那人對你如何?」
碧玉不願回答,轉到別的話題上去。
那人身分敏感,大概吩咐過女友,不要在閑談時說起他。
「可以出來見個面嗎?」
碧玉有點無奈,「我不是時時有空。」
「時間允許,撥個電話來。」
「石子,你自己當心。」
石子惻然,真的,天與地那麼大,她們所有的,也不過是她們自己罷了。
電話嗒一聲掛斷。
餅了整整兩個星期,何四柱都沒有出現。
石子已與三個孩子培養出感情來,她成天說著普通話,現在連馬利都會中文食物名詞︰「晚上吃面面,還是吃餃子?」
何四柱撥電話來,孩子們只是例行公事輪流去聊幾句,絲毫不見熱情,可是芝麻綠豆之事,統統向石子報告。
一日中午,石子帶孩子們到快餐店吃薯條,小悠然走得急,一絆,汽水倒瀉在地上。
石子立刻說︰「不要緊,慢慢來。」
伙計即時前來拖地。
可是另一角已經有洋童齊齊笑,「——看那中國女孩——」
石子不如怎地轉過頭去,和顏悅色對那幾個孩子說︰「她同你一樣,是加拿大人,不錯她來自中國,你來自何處?嗯,紅頭發,是愛爾蘭嗎,現在你們都是加國公民,明白嗎,你老師與你母親沒教你嗎?」
那幾個孩子愣住,連忙低頭吃漢堡。
寫意第一個雙目露出欽佩的眼光來。
自在輕輕說︰「你站起來為我們。」
石子低頭說︰「我的涵養工夫不大好,專門會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