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不開心,是嫌何德璋沒有四式大禮,唯唯諾諾的上來拜見岳母,這一天她等了良久,等到之後,卻不見鑼鼓喧天,好生失望。
「這種玻璃能值多少?」她說下去,「真假有什麼分別?」
我笑笑。假作真時真亦假,她自然是分辨不出的。
「幾時結婚?」
「快了,」我說,「到時才通知你。」
「現在的人新派了,他也不必來見岳父岳母。」
「會來的。」
「一切你自己做主,將來有什麼事你自己擔當。」
我忽然轉頭說︰「這些年來,我的一切,難道你替我擔當過一分半分?」
然後我走了。
與蘭心約會,喝咖啡時笑說︰「我還想,好好去算個命,瞧瞧運程,現在錢省下了,買塊玉墜戴。」
「顏色很好,你的氣色更好。」她笑說。
「你又何嘗不是。」
「大不相同,」蘭心苦笑,「從此我是前程未卜,跟著凌奕凱這人,步步為營,還有什麼自由?他這人。用形容女人的‘水性楊花’去形容他,倒是千真萬確,貼切之至。嫁過去他家,我貼精神貼力氣又得貼薪水。我不是不曉得,翹,你只是嘴里不說,心中何嘗不替我可惜,只是你口里不說出來而已。」
我問︰「那你還嫁他?」
「不嫁又如何呢?」蘭心嘆口氣,「現在每個周末在家彷徨,不知何去何從。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到了一定年齡自然要結婚找個伴,快快趁年輕生一兩個孩子,反正我確是愛他的,將來孩子大了,總有點感情,兩個人的收入並作一家用,生活也舒適。一生就這麼過,不然還變什麼戲法?」
我不響,低著頭。
「女人就算是牡丹,沒有綠葉,光禿禿的有什麼好看?」蘭心笑,「你別以為我從了俗,命運可悲,這里十個女人,九個半走上這種路,也很有樂趣,十五甘年後,妻子在家搓小麻將,老公在外約女秘書喝下午茶,大家只眼開只眼閉,兒子大了又娶妻生子——我們照我們的方法活下去,太陽也一樣照在我們頭上。翹,我一向替你擔心,怕你場面做得太大,反而不容易找到幸福,現在我再為你高興沒有了。」
蘭心一向很懂事。然而洞悉世情之後又有什麼用處?
她還是結婚了。
像我,也決定結婚了。
那日,我的禮服自倫敦運到,我在家試過又試,把每一層紗貼在臉上。忽然我想起弗羅賽太太,我一定要把這件禮服給她看。
還是先給德璋看?
多年來我都留戀著帽子店,對雪白的婚帽愛不釋手,現在終于可以把帽子擱頭上了。
德璋會怎麼說?他會說︰「很好,我喜歡你穿白紗,新娘子應該穿白色。」
或者︰「你終于搞通思想,不再介意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
或者他會有很諷刺好笑的置評。
我微笑。
車子到他家,女佣人來替我開門。
「先生不在家,」她說,「另外有位客人也在等他。」
「他在辦公室?」我抱著禮服盒子進屋。
「這位客人是女的,她說稍等無所謂。」女佣說。
「你怎麼讓陌生女客進門?」我問。
「是小姐帶她進來的。」女佣人說。
「小姐呢?」
我放下盒子,覺得事情非常蹊蹺。
「她在樓上房中。」
「女客呢?」我問。
「書房。」
掌珠不應在家,我看看表,她還沒放學。
我應該去看掌珠還是那個女客呢?
我有種感覺那女客或者會是錢玲玲。終于找上門來,我在她面前真是黃河的水都洗不清。才說著與何德璋沒關系,現在又要嫁他。
我上樓去找掌珠,敲她房門。
她沒有應,我推門進去。
她呆呆的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掌珠,」我叫她,「掌珠——」
她目光遲鈍,轉過頭來看見是我。「蜜絲林。」她說。
「你不舒服?」
「沒有。」她自床上起來。
她的聲音飄渺得很,像在一千里路外,我的心突突跳了起來。「發生什麼事?你爹呢?快叫他回來,」
「我已經叫他回來了。」掌珠說。
「掌珠,什麼事?」我問。
「你有沒有見過樓下那個女人?」她問我。
「是誰?錢玲玲?你不要怕,我去打發她,」我霍地站起來,「反了,把你嚇成那樣子。」
「不。不是她。」何掌珠說。
我轉過頭來,「那麼是誰?」
掌珠說︰「她……她到學校來找我,她說……她是我母親。」
「你母親?」
「是。」
「不可能,你母親去世十多二十年了!」我的雙手發涼。
「但她確是我母親——」掌珠額角沁滿汗。
「為什麼?」我問︰「她有什麼證據?」
「她的面孔。」掌珠說,「我們兩人的面孔簡直一模一式。」
「可是——」我一直退到牆角。
「我記得她有卷發,蜜絲林,」掌珠像在夢魔中,「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她捏著我的手,用力得手指發白,「我與你下去。」我說。
「不,我不去,你去。」
「好。」我走下樓。
在書房一個女人背著門口。在看書。她站在書桌前,一件米白色絲衣服,肩上掛小小的一只鱷魚皮包,鞋跟很細很高,小腿均勻,雙肩窄窄。她的一頭頭發,一看就知道是天然卷曲,任何師傅燙不出這樣驚心動魄的波浪。
我向前走一步。
她听見聲音,轉過頭來。
我馬上明白何以掌珠會震驚到那個地步。
她與掌珠簡直像照鏡子一樣,眼楮鼻子嘴唇,可以肯定過十多二十年後,掌珠就是這個樣子。
我心死了,德璋對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他的妻子並沒有死,她回來了,既年輕又美艷,尤其是那種罕見的冷艷——我絕望的看著她,比起她,我也只是一個女教員,她,她是貴婦。
我苦笑。因為我不能哭。
我早該去找鐵算盤算算命。雷碧嘉回來了。
她也看著我,過半晌她問︰「是林小姐吧?」
「是。」
「屋子是你裝修的?」雷碧嘉問,「顏色不錯。」
我不響,在一個角落坐下來。
她怎麼不顯老?她應該比我老。掌珠已經十六歲,她應有四十歲,為什麼看上去還是粉雕玉琢似的?
她微微笑著,翻看德璋的書本,也不與我多說話。我像置身惡夢中,渾身出汗,巴不得有人推我一把,叫醒我。
德璋!我心里喚,德璋快來救我。
我終于听到德璋進門的聲音,他大步大步踏進書戶,看到她,就呆住了,我發覺他的眼楮內除了她一個人外根本沒有其他的人,他沒有覺得我的存在。
他一直在她的魔咒下生活,他在等她回來。
在這種時候,我還能做什麼,說什麼?錢玲玲不能與我比,正如我不能跟這個女人比。
我走到客廳,拿起我那盒子結婚禮服,離開了何家。
如果何德璋要找我,輕而易舉呀。
但是他沒有找我,我一閉上眼楮便想到那日他臉上中魔似的神情,他不會來找我。
珠寶店送來一只鑽鐲,只附著一張「何德璋」的卡片。
我沒有退回去,在現實的世界上,有賠償永遠勝于沒賠償。
我把手鐲拿到珠寶店去格價,他們很驚異——「小姐,你的東西都是好貨,這里一共十一卡拉五十二分,共四十八粒,平均每顆三十一點六分。因為粒粒雪無疤,成色九十六以上,所以連瓖工在內,也不便宜。」
「你們收不收這種貨色?」我問。
「自然。」
「多少?」
「十萬?」他們尚是試探式的,看樣子還可以添些價錢。
「這麼貴?這種芝麻綠豆——」我住了嘴,我不舍得賣,我手頭上三件首飾,都不會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