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要求高?」我搖搖頭,「我找對象的要求一點也不高,他只要愛我,可以維持我們的生活,兩人思想有交流,興趣有共同點便行了。」
「這還不難!」他笑。
「難?每個女人擇偶條件都是這個樣子,有什麼分別?」我氣不過,「佑森,你說話難免不公平。」
「可是要維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塊,對你來說,坐日本轎車是最大的折辱,誰敢叫你擠公路車?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別在我面前倚老賣老。」我笑著拍打他。
「你這個人,我第一次見你,就差不多讓你折磨死。請你跳十次舞,你都說腳痛,跟別的男生跳得龍飛鳳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記仇記兩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時候嫌我的褲管不夠寬,現在又嫌我的褲腳不夠窄,可是我老攪不通這種千變萬化的玩意兒,展翹,我真是慚愧。」
我不好意思,「你還耿耿于懷做什麼?當年意氣風發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無耗無扇,神仙難變,事業無成,又沒有家庭,你看我這樣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遠是當年十五歲的樣子。」他留戀地說。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頭抬高一點,外邊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樂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里。「你的語氣跟我父親一樣。」笑笑。
「你母親早逝,他為你擔足心事,結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麼一回事,再戀愛得轟動,三五年之後,也就煙消雲散,下班後大家扭開電視一齊看長篇連續劇,人生是這樣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為什麼你不結婚?」
想不到這麼一個老好人也會來這麼陰險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無力,只好悶聲大發財。
他送我回家,在樓下,我問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問他。
「你是長周還是短周?」他問。
「長周,連兩個長周。學校要編時間表,故此短周改長周。你星期五打電話給我吧。」
「好的。」
「你知道車站在什麼地方?」我問。
「知道。」
「佑森,買一部小車子開開,那麼我們可以去游泳。」
他微笑,點點頭,轉身走了。
我回到樓上,沒事,不想睡,坐著抽煙。
為什麼不早點投入看電視長篇劇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許我覺得一起看電視也得找一個志趣投合的人。而這個人是這麼的難找。他到底在什麼地方?在我有生的時日內是否會遇見他?
我按熄香煙,扭開電視,看到Muppetshow中魯道夫紐路葉夫與豬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幾乎昏過去。
上床看武俠小說,作者提到《三國演義》中許褚赤膊上陣,身中兩箭,評書人注解︰「誰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為什麼竟有這麼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麼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戀,又役失業.下個周末的約會也訂下了,我有什麼煩惱?頭發又未自,臉上又沒皺紋,我哭什麼。
然後我就睡了,一宵無話。
做了個惡夢,看見母親眼我說︰「看你怎麼沒嫁人!」做惡夢與現實生活一模一樣。
奇怪,小時候老夢見老虎追我,一追好幾條街,或是掉了一顆牙齒,或是自懸崖跌下來,種類繁多,醒來松一口氣,還沒洗完臉就忘了,現在的惡夢連綿不絕,都是現實環境的反映,花樣都不變,好沒味道。
第二天還是要工作的。
女學生們在說生物課︰「記得幾年前我們做青蛙實驗?青蛙死了,但是踫一踫脊椎神經,四肢還是會動彈,有些人活著也是沒腦袋的,只是脊椎神經在推動他們的活動。」
我想到張佑森,他是標準的脊椎動物,撥一撥動一動,坐在我客廳中看電視看到八點半起身告辭,連的士可音樂節目都看進在內。
我的學生比我聰明。我低頭改簿子。她們喜歡在作文的時候閑談,只要聲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們。
我又听見另一個小女孩說,「某次有個男孩子約我看戲,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為什麼?」另一個問。
「描寫男人同性戀,惡心。」
「呵。」
「于是我說要走,假意叫他別客氣,繼續看完場,誰知道他真的往下看,散場還到我家來按鈴——你說有沒有這種自痴?」一陣銀鈴似的笑聲。
「有,怎麼沒有,還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忽然向我姊姊借車呢,我姊姊說︰車子撞壞了怎麼辦?那人說︰你那輛又不是發拉利,有什麼關系?氣得我姊姊!」
我把頭抬一抬。
一整班忽然鴉雀無聲。
我說︰「在班上交掉作文,回家不必再費時間。」
我頓時听到沙沙的寫字聲。
我嘆口氣,走到窗前去站著。課室還用著竹簾,可是現在古老當時興,陽光透過細細的竹簾射在我臉上。我眯起雙眼,不用照鏡子,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皺紋。
放了學我到弗羅賽太太家去喝茶。
哎羅賽太太是我從前念中學時的英文教師,今年五十多歲,我一直不知道她國籍是什麼地方,她早已自認是中國人,能說很好的國語與粵語,但也喜歡講英文與少許法文。
她喝茶的習慣倒是純英國式的,一套銀茶具擦得晶亮。家里有個佣人幫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干淨,白紗窗簾還是從布魯塞爾帶回來的。
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家中很寧靜,多數我藉口向她傾訴心事。
這次她溫柔地說︰「我親愛的,你想得大多了。」
「這是因為我不了解生命。」我輕聲說。
「親愛的,生命只供你活下去,生命不必了解。」
「但是,」我握緊她的手,深深嘆口氣,「但是我覺得困惑。」
「你睡得可好?」她問我。
「並不好,我有服鎮靜劑的習慣。」
「現在根本買不到,」她詫異,「政府忽然禁掉鎮靜劑,你怎麼還買?」
「總有辦法的,」我說,「鴉片禁掉百多年,現在還不是有人吸?」我苦笑。
「這不是好現象。」她拍拍我的手。
「我在半夜醒好多次,第二天沒精神。」我說,「所以非服食不可。」
「你是否心事很多?」弗羅賽太太問。
「也不算是心事,有很多現實問題不能解決。」我答。
「經濟上你不應有問題,是愛情嗎?」
「是的。我的煩惱是我沒有愛情煩惱,你明白嗎?」我問。
「我明白。」她說,「為什麼不跟你父母談談?」
「我從來沒跟他們說過這些話,他們從來未曾幫我解決過任何問題。每夜我都做惡夢因小事與母親吵。你知道的,我念中學時便與你說過這些問題。」
「你身邊不是有很多年輕男人嗎?」她微笑問道。
「我不喜歡他們。」我說。
「一個也不喜歡?」
我搖搖頭,「不。」
「每個人總有長處。」她還在微笑。
「他們的長處我不感興趣。」
「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他們未必要與我培養終身興趣。」
「你這孩子!」
我苦笑。
「工作呢?」她又問。
我很惆悵的說︰「我始終做著螺絲釘式工作,得不到什麼滿足,感情方面失望,事業又不如意,忽然之間我發覺原來我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因此才困惑。」
「親愛的,你想做誰?」
我撩起頭發,煩惱的說︰「我不知道。」
「你希望做個家庭主婦,終身致力于丈大子女?你行嗎?你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