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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33頁

作者︰亦舒

「還有別的事嗎?」

她終于說︰「馬大可好?」

我很冷淡的說︰「她很好,謝謝你。」我無法與她和平的談話。

「我早說過,沒有人可以在我手中搶走什麼。」

我說︰「你跟你母親一樣的惡毒自私,但是你得到的是什麼?是梅令俠的一個軀殼。」

「胡說!」瑟瑟勃然大怒。

「他現在是只醉貓,沒有靈魂的傀儡,你滿足了?你傷害我妹妹,現在還來向我耀武揚威?你們兩個人稍有一點良知,都不會再振振有詞。」

她摔下電話。

我一整個星期鐵青著臉。

媽媽說︰「再大的虧也吃了,索性大方一點。何必還在嘴舌上同她爭。」

永亨笑說︰「媽媽,哈拿是這種脾氣,你說也是白說。」

「她為什麼要賣股票?」

「她的現款已花得七七八八,我會同她找一兩個可靠的人,渡過這個難關,相信她會學乖。」

媽媽說︰「她的日子也不好過,同令俠扯上關系,哪還有安樂茶飯好吃?還不是天天想法子替他弄錢。」

「他們倆正是一對,有什麼好擔心?」我說,「誰也別想佔了誰的便宜去,狼狽為奸。」

媽媽不出聲。每次發脾氣我都得不到共鳴,心里非常不快,我只想報復,我不懂得寬恕,但永亨不允許我有任何行動。

永亨沒想到我會踫到殷瑟瑟。一看見她,我的雙頰便燒起來,我放下面前的食物走過去。

她卻心閑氣定,臉不紅耳不赤,比較之下,我相形失色,我沒有辦法做到她的段數。

她先笑,「真巧,快過來侮辱我,這是天大的好機會,過來呀。」她挑釁的說道。

我很氣餒,反而說不出話來。

我拉開她的椅子,坐在她對面,不識相的侍者以為我見到朋友,立刻把食物搬到我面前未。

我哪里還有胃口,只是喝著水。

殷瑟瑟忽然說︰「我也希望有一個如此愛我的姐姐,不管我做過什麼,總是原諒我愛護我,當我是小白天使。」

我一怔,不出聲。

她說︰「通常來說,一個人只有對自己才有那麼好,你幾時見過肯認錯的人,天大的紕漏,仍然是旁人不對,不過你與馬大可以說是一個人,你們是相愛的。」

她的語氣轉為自嘲與蒼涼,我真沒料到,更加詞窮。

「你咬定我是勝利者,害了馬大,」她說下去,「但是正如你說,我得到的是什麼?一個軀殼,天天喝兩瓶拔蘭地,花光錢就伸手問我拿……這些都是活報應,當然,但可愛的馬大就不同,她不會自作自受。」

「她當然不是!」我為她分辯。

「為什麼不是?是她從我手中把令俠奪過去的。」

「胡說,那時候你一直同那個金頭發男人走。」

「可是我沒有放棄我表哥呀。」

「是他心意不堅,見異思遷。」

「是不是?」殷瑟瑟苦笑,「我說破嘴有什麼用?天老地荒,馬大仍然是純潔的安琪兒。」

「即使她跟你一樣壞,她現在已經精神失常,你夫復何求?」我痛心的說。

「我並不是個一味黑心的人。」

殷瑟瑟說︰「我告訴你一千次,是令俠受不了她,自動回到我身邊來的。」

我冷笑,「你賴他,他賴你,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你這個人不可理喻,」殷瑟瑟說,「成見深,固執如牛。」

「你何需我了解你?」我反問。

「說得對。我們一生下來就注定是敵人,我父親害死你母親,因為我的母親,你母親沉冤如海深,要你相信我亦是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你下定決心要恨我一輩子以報答你母親。」

「殷瑟瑟,你強詞奪理,我恨你是因為你本身的所作所為。」

她忽然很厭倦的擺擺手,「裘哈拿,我不想再與你斗,我對于你這復仇女神式形象覺得非常討厭,我知道你不會放過我,你希望我自殺謝世,但是我也告訴你,我不會那樣做,但我會避開你們。」她叫伙計結帳。

我握緊拳頭。

她轉過頭來說︰「恨吧,恨死我,如果那樣可以使她快樂,使恨火燃燒吧。」

她拖著很疲倦的腳步離開。

我卻並沒有勝利的感覺。

也許她說得對,無論怎麼樣,我還是要恨她。下意識我相信如果沒有她與她母親,我與馬大會有個幸福的家庭,我們的母親不會輕生。這個仇恨的結打牢二十多年。

那天我開車到郊外去兜風,把這件事在心底翻來覆去地想了很久,回家已經黃昏,華燈初上,漫山遍野的燈火。

我從來沒有這樣沮喪過。在很多困難之下,我都會非常沉著地作戰應付,這次卻士氣低落。

是因為發覺我的敵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吧。這場仗打不下去。

進屋子,發覺一片黑暗。

我知永亨坐在客廳中,我看到他燃著的香煙頭上一點紅光。

我說︰「自從在馬來西亞回來,你就染上煙癮。」

永亨仍然維持著沉默。

我陪著笑開亮燈,心情也不是那麼好。

「媽媽呢?」我轉身問。

他不回答。

「老英姐呢?咦,一家子全跑到哪里去了?」

望眼見碧眼兒自房中躡腳出來。我抱起她。

永亨仍然吸著香煙,深深的,用力的,使煙頭那一點紅色更加殷紅。

「我中午吃飯時看到殷瑟瑟,你若知道我說過什麼,一定又要罵我。」

永亨仍然不出聲。

我訝異,「你在生氣?」

他自喉嚨里發出一聲響聲。

「後來我開車到郊外去,自結婚以來、第一次單獨行動。」我湊向前去,「你等久了吧?」

他仍然不出聲。

「永亨?」我把他身子扳過來。「永亨。」

他滿臉的眼淚。

我一驚,手一緊,碧眼兒吃痛,尖叫一聲,掙月兌下地。

永亨哭?

「永亨——」我把著他的肩膀,駭異得說不出話來。

他擦一擦眼淚,「哈拿,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

我想笑問︰是不是你有了新歡?但是隨即住嘴。

「永亨,你說,你快說。」

「哈拿,馬大死了。」

我沉默。

棒很久很久,都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來。整個人像是失去重量,輕輕飄起,腳步凌空,踏不到實地。

這不是真的,這是一場惡夢,我終于會從惡夢中醒來,發覺一切如常,馬大穿著新衣,笑臉迎人的與我吹牛,我們如常的滾作一團,而亞斯匹靈在一邊跳來跳去。

我也覺得我的精神壓力已到了極限,不能再應付下去,我想說話,不過喉嚨中,只發出模糊的聲響。

永亨緊緊的攬住我。「有我在這里。」他不禁痛哭失聲。

媽媽與老英姐已經被送到李伯家去住。警察來的時候,由永亨應付。

——「是從這里摔下去的,露台的欄桿很矮,但是一般成年人沒有理由會得失足。」

一一「我們已經取得死者的病歷。」

——「這兩日我們會研究研究。她撲上去搶救已經來不及,親眼看她墜下街心。」

一一「死因無可疑之處。」

我與永亨無言,三日三夜,我們沒有合過眼,我的面孔浮腫,眼泡像鴿蛋,但很奇怪,心靜如死水,像是了一件事。

馬大的故事到此為止,轉過一頁,世界上從此沒這個人,太陽升起落下,春去秋來,與她再無關系,她如一朵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樣,只開了一個上午。

她什麼都沒留下,花盡她的青春之後,她離開我們。

警察在絮絮細語,陽光射進來,我嘴角帶著微笑,坐在露台旁不動。

有人按鈴,永亨去開門,我抬起頭,啊,是梅令俠,他來了。

他看上去更加破爛,更加潦倒,他混身顫栗著叫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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