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照舊上課,我回鋪子打點,兩人精神皆大不如前。
最近生意奇差,正在沒好氣,店門被推開,進來一個年輕男人,我朝他上下打量,他也盯著我瞧。
我覺得自己混身毛孔站班,第六感告訴我,他是我的敵人,但他是什麼人?我並不認識他。他開口︰「殷哈拿小姐?」
我明白了,他是殷家派來的律師。
我立刻回答說︰「我姓襲的。」
「殷小姐,你明明姓殷,這是你出生證明書的影印本。」他有點惱怒,將一疊文件放在我案頭。
我站起來,「你是什麼人?你管我是不是姓裘!」
「我是殷若琴老先生的律師,亦是他的義子,我叫殷永亨。」
「這麼說來,你本來亦不姓殷?」我冷笑。
他不出聲,看樣子像是默認了。
「殷先生,人各有志,不可勉強,你本來不姓殷,為了某些原因,偏偏願姓殷。我呢,明明姓殷,卻為著一些原因,情願姓裘,你請回吧,不用廢話了。」
他沉默下來,不甘心的瞪著我。
我當然也瞪回他,看誰的眼珠子先掉出來。
他是一個黑實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八九歲,穿著深色的西裝,給人的印象非常正派與干淨,但是他的五官看上去非常尖銳,因此又有點不安分,聰明外露,咄咄逼人。
殷家能有什麼好人呢?我握緊拳頭,悲憤起來,我的親生母親是殷家逼死的。
「殷小姐一一」
「我姓裘。」
「殷老先生病情很嚴重,你何必拒絕一個老人的心願?」殷永亨說。
「你以為這樣說就可以打動我的心?」我責問他,「當這個老人年輕的時候,他盡幣住風流倜儻,他有沒有想到我們母親臨死,我們才兩三個月大?他撇下我們三母女,至今二十四年零七個月,現在他要死了,忽然之間想到我們,就招手叫我們見他?沒這麼容易!換了你是我,你去不去?」
他呆住。
「你快走。」我呼喝道,「否則我放把火燒掉你。」
「殷小姐一一」
我拉開店門,大叫,「警衛,警衛,這里有不受歡迎人物,請他走。」
那個叫殷永亨的人,只好提著他的公事包打退堂鼓。
「走狗。」我在他身後罵。
他轉過頭來,憤怒的看我一眼,離開。
我連生意也不想做,反正淡出鳥來,不如回家休息,誰知馬大比我還先到家。
「你怎麼先回來?沒有課?」我訝異。
馬大惱怒的說︰「殷家派了律師來游說我。」
「什麼?你也一樣?」
「怎麼,你那邊也有人?」我說,「來找我的是殷家的義子,難道殷若琴沒有親兒?否則巴巴的干嗎收養義子?」
「來找我的是黃張陳律師樓代表。」馬大說,「哼,還責我以大義,我一轉頭就回來了。」
「對你的學業沒有影響吧?」我擔心。
亞斯匹靈這時候走過來,在我身邊挨挨擦擦。
「你弄開這只肉酸的狗好不好?」馬大使起小性子來,「我已經夠煩的了。」
「它肉酸?我看它挺美,比殷家那些嘴臉美多了。」
馬大蹲下細細看亞斯匹靈的臉,嘆口氣,「說得也是。」
她取出提琴,開始演奏。
「馬大馬大,」我掩耳,「我心情不好,你暫停這天籟的聲音可好?」
馬大放下琴,「哈拿,我們怎麼辦呢?」
我與她愁眉百結的對坐。
餅了很久,「你去看看殷若琴吧。」她說。
我說︰「我們不能老直呼他殷若琴。」
「要我叫他爸爸,萬萬不能。」馬大面色鐵青。
我說︰「你去看他。」
「我不想勉強自己,我沒有勇氣,你去,哈拿,去看他一次,完了件事,不然千古罪人總有你我的份兒。」
我低頭思量,「我恨他。」
馬大疾呼,「真倒霉,哪里鑽出這麼一個父親來。」
「噓,小聲,別叫媽媽听見。」
「媽媽到李伯母家打牌去了。」
「再挨一陣子吧,也許殷若琴會對我們死心。」
「他自己有女兒,干嗎還來找我們?」
「我們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一一野孩子。」
「哈拿!」
「是真的。」我皺著眉頭,「我們是貨真價實的野孩子。」
「我不要听。」她扭身走開。
第二章
那夜睡覺,我夢見一個女人,有兩塊面孔,正面是媽媽,後面是粉艷紅,嚇得我一身冷汗。
醒來我倒了杯冰水喝。
也許我們福薄,應享受的全部享滿,現在到吃苦的時候了。
明明是孤兒,日子卻過得像千金小姐,如今苦難來臨,手足無措。
我模到媽媽房去,伏在她身上,一聲不響。
「馬大嗎?」媽媽朦朧間問。
「是哈拿。」我低低答。
「兩個長得真像。」她嘆氣,「睡不著?」
我不出聲。
她開亮床頭燈,「殷家有人來找過你們?」
我點點頭。
「平日你脾氣比馬大壞,但是馬大決定一件事,反而沒有一點轉彎的余地,看情形還是你去走一趟。人都要死了,還有什麼恩怨?況且都是上一代的事。」
我仍然不出聲。
「他是很愛你母親的,可惜天性柔弱,听說也尋過死,被救回來,看得很牢,實在是跑不出來。」
我微笑,很淒苦的說︰「這種故事我是不會相信的。」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媽媽咳嗽兩下,「你哪曉得我們的苦處,打仗的時候,眼巴巴看著親人患痢疾霍亂這種小病死夫……只要一點點藥,但除出鴉片,什麼都沒有,你哪里曉得。」
我伏在她枕頭邊,「但願我一輩子都不要曉得,我便是最幸福的人。」
「唉,我跟你說這些話干什麼呢。」她靠起身來。
「媽媽,吵醒你。」
她笑︰「哈拿,你這可不是轉性了?幾時見過你不好意思。」她推我一推。
「媽媽。」我把臉埋在她手心里。
「听媽的話,回去一次,去看看你爹。」
「他們再來煩我的時候才說罷。」
「你媽沒念過書,」她在說自己,「但也听過一首詩,‘是非成敗轉頭空,幾度夕陽紅’,大概是說誰是誰非一下子就過去,能耐得多少寒暑?」
「是的媽媽,睡罷,天很涼了。」
媽媽咕噥,「也該涼了,熱足九個月。」她翻一個身。
我替她掩上房門。
我獨個兒坐到天亮,生平第一次徹夜不眠。我與馬大都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四五歲的人像孩子,整天喧嘩,毫無心眼,幼稚得可笑,一半故意詐顛納福,為什麼不呢?生活中充滿苦難,許多女人二十四歲己是三子之母,身體膨脹如水桶,整天在廚房的油煙中渡過,孩子們哭哭啼啼,了此殘生。
我與馬大永遠是孩子,到三十歲也不老,活在無憂無慮的國度……此刻,此刻也受到打擊了,我有種感覺,我們的生活無法恢復舊觀。
一個星期後,我坐在店內,看見那個叫殷永亨的好人在玻璃門外徘徊。
我盯著他,終于他推門進來。
我問︰「想買什麼,先生?」
他很尷尬,拿我沒法。
我取毛衣出來,「選一件給女朋友,這件紫色最好看,適合白皮膚。」
他說︰「我發誓不知道你們母女遭遇到冷落。」
「七百八十塊,打個九折給你,」我說,「買下它吧。」
「殷先生的病是不會好的了,」他放下一張卡片,「你有空去瞧瞧。」
我說︰「替你開帳單好嗎?」
「好。」他無奈的說。
但是嘴角仍然帶有許多的惱怒。
我把那件毛衣包好,遞給他。
他接過,本來我已預備軟化,談判,但是他不識好歹的加了幾句話︰「小姐,人會死,死了你再想見他就難了,現在不是鬧意氣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