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志佳的確開心得不得了。
那個夏夜,他們並沒有看到極光,但是不相干,母女二人已經夠樂。
這是應彤第一次看到雪——「爸爸,北國的夏季比我們的冬季還要寒冷,原來世界有那麼大,奇景那麼多,我巴不得可以馬上長大,到各處遙遠的地方去探險。」
應佳均一邊聆听一邊默不作聲。
佟志佳的奇幻天地已超乎他的想象,如果不是由小女兒親口敘述,他簡直不會相信。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佟志佳掙月兌了枷鎖,去到那麼高那麼遠?
如果他問佟志佳,志佳倒是有一個現成的答案,她會說︰「退一步想,海闊天空。」
他已經得不到她。
那一夜,小小的應彤興奮地說︰「原先生,我希望假期可以永不結束。」
原先生看了佟志佳一眼,但笑不語。
志佳駭笑,對女兒說︰「那多累!你看原先生,浪跡天涯,無家無室,每天無固定作息時間,去到哪里是哪里,他可不能帶著心愛的玩偶上路,也不能時常與親友見面聊天,你可不要學原先生。」
听了這番話,最激蕩的是原君。
他沒想到他那被眾人譽為多姿多采的一生,竟被一名女子三言兩語道破真相,偏偏她所說的,又句句屬實。
他呆了在那里,一臉落寞。
佟志佳母女可沒發覺,尤其是小應彤,她說︰「那麼,我在暑假才學原先生。」
佟志佳抬起頭大笑。
記憶中她好象從未如此開懷過。
待應彤睡了,志佳站在雪地觀賞午夜太陽。
原君站在她身後不語。
志佳轉過頭來,「多謝你!」
原君牽牽嘴角。
「多謝你給我們母女難忘的一天!」
原君欠欠身。
志佳忽然獨白起來︰「我只是一個普通平凡的女子,渴望有體貼的伴侶,听話的孩子,如不,有自己的事業,也是好的補償,不幸我的道路比人略為迂回,頗吃了一點苦,但,我也終于抵達了目的地,我不會再冒險了,外邊的世界有多麼瑰麗,與我無關,我只望每天下班洗個熱水浴,躺在熟悉的床上,還有,我希望可以看到女兒結婚生子。」
原君仍然一言不發,他眼內滄桑味道更濃。
「我知道你怎麼想,你原先想,兩個寂寞的人,也許有很多話說。」
原君輕輕說︰「我錯了。」
「不不不,你沒錯,應彤與我一生都會記得這個假期,不過假期結束,她還是得回學校去應付功課考試。」
「你不願意與眾不同的生活?」
「與眾不同,是注定要吃苦的。」志佳說得非常溫和。
她急著要回家。
回到那平凡得發悶的家去,安頓下來,應付日常帳單、瑣事、煩惱。
「你終于找到了自己。」原君點頭。
志佳抬起頭來,「你說得對,我的記憶全回來了。」
「可是,」原君忽然說,「你從來未曾失憶過。」
志佳一怔,笑了。
「只是,」原君說下去,「在記得無益的時候,不如忘記。」
「原先生,你的理論是這樣特別。」
「有人把記憶匿藏起來,直到一天,有力量改變現況的時候,才重新取出記憶運用。」
「那真是聰明的做法,但那不是我,我是真的把所有一切都忘記得一干二淨了。」
原君微笑。
至此志佳不禁好奇︰「原先生,你還會繼續尋找嗎?」
原君點點頭。
「可是你並不是真的想找到,是嗎?」
原君笑了,「你知道我在找什麼?」
志佳也笑,她當然知道,原君在找的,是那著名的得不到的愛。
志佳會記得這次邂逅。
在飛機場話別的時候,應彤對原君說︰「原先生,我長大後一定再來找你。」
志佳嚇一跳,隨即笑。
原君倒是很認真,「你可別爽約。」
「不,我不會,十二年後的今天,我們再見。」
志佳笑著對女兒說︰「那可是很遠很遠的將來。」
原君說︰「很快就到了,比我們想象中要快得多。」
志佳不語,是,他說得完全正確。
「這是我的通訊號碼,你好好收著。」
應彤很堅決地說︰「我會,屆時,你要開飛機來接我。」
「得令。」
應彤非常滿意。
她沒有把這一節告訴父親,小小的她也猜想父親大概會不高興。
原君笑問志佳︰「有個人在等你回家吧?」
志佳毫不諱言︰「是,一個與我一般平凡普邂不起眼的人。」
「佟志佳,你會幸福的。」
志佳微笑。
她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好日子在後頭。
每到一個站,都有不同的優質男士來接。
歡迎她回家的,是朱爾旦先生。
志佳見到他的時候,心頭一陣熱,迎上去︰「老朱,」她那樣叫他。
朱爾旦一怔,她改了稱呼,這表示什麼?
志佳跟著伸出手,緊緊地握了他的手一下。
朱爾旦只是忠厚,他並不笨,他當然發覺這次旅程回來,佟志佳的態度有強烈改變,而且是對他有益的改變,不禁心頭一喜。
那邊廂應彤亦看到來接她的父親,她一邊叫一邊撲過去。
母女各有人接了回去。
朱爾旦看著志佳喜孜孜地說︰「你胖了黑了。」
「——快成豬八戒了。」志佳給他接上去。
「志佳,我投降。」
卻不料說下去︰「而且發覺最好的地方是家,最好的人近在咫尺。」
朱爾旦呆住,一股暖意漸往心頭升上去。
他忽然發覺自己雙眼潤濕。
他咳嗽一聲,「志佳,你是大好了。」
「是,任何醫生都會說我是完全痊愈了。」
「你並沒有病。」
志佳笑,「連著名的朱醫生都這麼說,我是大大地放心了。」
小朱忽然說︰「听說倉此刻的女伴是一位女明星。」
「倉,誰是倉?你瞧我真是歡喜得太早了,才說已經痊愈,原來病入膏育。」
小朱凝視她,這個聰明女,玻璃心肝水晶肚腸,此刻練得真糊涂了,更上一層樓。
佟志佳也看著朱爾旦,只是笑︰「老朱呵老朱,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我不喜歡那人,自然針鋒以對,情場上講什麼修養,萬一輸了,可要終身遺憾,誰會拿一生的幸福來換一時的風度,對不起,志佳,我是個普通人,你要是離開我,我立刻眼淚鼻涕跪地苦苦哀求,在這方面,我才不敢玩帥。」
志佳不響。
餅許久,她說︰「過去總有種壓力。」
朱爾旦知道她有話要說,洗耳恭听。
「壓力來自社會,也來自家庭︰一個好女人,必定要有一個好家庭做陪襯,名正言順的夫妻關系,加上一子一女,湊成個好字,才會受到親友歡迎及尊重,于是匆匆找異性朋友,又急急想抓緊他,根本不理會兩人是否合得來,前途又是否光明。」
朱爾旦莞爾,這是在說倉了。
「想通之後,這層壓力忽然消失,理想的伴侶,和幸福的家庭,原來與成功的事業、長壽健康,全部可遇不可求。」
小朱見話題漸漸嚴肅,不禁扮一個鬼臉。
「我知道父親母親繼母均對我不滿,可是生活那麼艱難,我已盡力做到最好,如果仍不夠好,那麼,我只得說一句,我生活之目的,不是為滿足他人的標準,乃是視乎當時自己的需要。」
「嘩,我是否得站立鼓掌?」
志佳沒好氣,「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會將之蝕刻在銅版上。」
佟志佳抵達家門。
筆事說到此地為止了。
有沒有要補充的?
佟志佳接著的生活十分正常,乏善足陳。
不,她沒有再見原醫生,與原君有約會的不是她,是她的女兒應彤,記得嗎?
她也沒有與倉踫頭,她不再在乎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