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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與玫瑰 第26頁

作者︰亦舒

「咪咪?上次偷了我一只白金手表,哼!我還找她呢。」

我不得要領。

便告公司對于這一串的水彩美女畫雀躍萬分,我又故意把背景做得古色古香,冶艷萬分。

當然,我的畫不是藝術,但誰的是?香港有藝術家嗎?我不認為。只要我在作畫時覺得享受,我的願望已經達到,我一向不是奢求的人。

畫到八月的時候,咪咪終于出現了。

那天大雨,她撐著傘來找我。我開門的時候無限驚喜,「咪咪!」她卻有點囁嚅,有點不自在,神情很憔悴。

我問她︰「怎麼了?我找你好久。」我接過她手中的傘,「進來。」

「有工作嗎?」她大概覺得冷,拉拉衣襟。

「有。」我過一會兒問,「你等錢用?」

「是。」她說,「我身子有點不舒服。」

「要多少?」我模口袋,我只得七百元,塞在她手里,「如果不夠的話,再來,別客氣。」

她接過鈔票,「我一有便還給你。」

「不急。」我說,「如果有空,明後天就可以開始工作。」

咪咪點點頭。「謝謝你,你是好人。」她轉身。

「你走了?」我問,「你不留下來吃頓飯。」

「我有急事,我想去看醫生。」咪咪說。

數百元看醫生怎麼夠,我月兌下腕表,「這你也拿去。」

「不,我不可以一一」

「別客氣,看完了醫生馬上來。」我說。

她走了。我心安理得的睡熟,心中充滿希望,等她第二天來,我仍然會把她放在一月。

但是她沒有來,一直沒有。而我忘了把那本小說給她。

直到我幾乎把整本月歷完成,她仍然沒有出現。我並不十分在意,也許她不想把錢還我,也許沒有心情來工作。

我畫到第十二幅的時候,有人替我帶來了消息︰

咪咪死了。

死了?我放下畫筆,不肯相信,那麼活生生的一個女孩子︰雖然歷盡滄桑,然而還是細皮白肉,活色生香的女孩子。死了?這麼快?什麼起因?

尊尼說︰「你找她,是因為她偷了你的東西吧?人已經死了,不要再追究,我們為她預備了一個簡單的葬禮,如果你願意,可以來參加。」

那天仍然下雨,我買了一大束黃玫瑰,去到墓地。尊尼紅著眼楮。我並不知道咪咪喜歡什麼花,我從來沒有問過她,沒有機會。

除了尊尼,那里尚有幾個女孩子,都是妖冶的蝴蝶,今日不知明日的事。

我輕輕的放下花束,自口袋里取出那本小說,一並放在棺本上,尊尼撒下第一把泥土的時候,我離開了。

那日我回家听了一夜的巴哈,心思如潮水一般,起伏高低,我其實並不認識這個女孩子,她只不過做過我的模特兒,如此而已。

天亮的時候,我盡我的記憶,替咪咪用水彩畫了一張畫。在畫中她睜大了充滿疑惑的眼楮,天真地向我看來,身子向後仰,細細的腰肢,縴弱的手臂。

等畫完成的時候,已是黃昏,我一日一夜不睡,而且也沒吃過東西。

我後來把十三張畫一起拿到廣告公司去,奇怪得很,他們都一致喜歡咪咪的那張。

他們笑說︰「你忘了加一支香煙。索性把這張拿來做封面吧。」

我忽然想哭,為一個年輕的生命流淚,此刻除了我,還有誰會記得她?但是我連她的姓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叫咪咪。而這里,上千上萬的女孩子都叫作「咪咪」。

我把我應得的酬勞小心地放進皮夾子內,向廣告公司告辭。

從此很難叫我再用模特兒了。

重逢

到香港時七月中,恰是海外學生回家渡假的時間。一個個容光煥發,渾身散漫著青春及一股瀟灑勁,那種氣質是蝸居香港的年輕人身上找不到的。

可是我卻不是回來見父母的學生,我早拿到學位,這次沒呆在加拿大,是因為我失戀,想回來散散心。

媽媽見到我,歡欣之情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但是我一到家,馬上回到房間,關上門,第一件事便是打電話給綿綿。

呵綿綿,多年多年之前,我們戀愛過,她才十七歲我才十九歲。我們一起散步看戲吃冰淇淋,寫笑話投到《讀者文摘》,溫習功課,然後我被送到加拿大多倫多,我們繼續通著信,直到她二十一歲生日,我還寄一件大衣給她,但是她很快也到倫敦升碩士,然後聯絡就中斷了。

忽然之間我渴望見她,即使她結了婚,成為別人的母親,我還是覺得她是我無憂無慮時期的小綿。

見到她等于恢復童年,時間的倒轉。

但一算,她也該有二十八歲,時間過得竟如此不留情。

二十八歲的女人,該打入「少婦」類。但在我心目中,綿綿永遠青春,永遠穿她藍白校服,在街角等我。

我把電話放在膝頭上,搓搓手,暗暗祈禱好運氣。

希望她家里的電話號碼尚沒有轉。

希望她記得我。

希望她還像以前那麼可愛。

希望希望希望。

我吸進一口氣,連撥了六個號碼。

電話響了三下,馬上有人來接听。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喂?」

「請問綿綿在家嗎?」時光倒流,仿佛是我念預科時候,打電話約她去跳舞。

「請等一等。」

我放下一半心,電話沒有改,人面也依舊在。

女孩子又回來,「對不起,請你打到她房間好嗎?另外一個號碼。」她把那號碼告訴我。

我在意外中又重新撥一次電話。綿綿還是老樣子,如此注重個人自由。

「喂?」接電話的人問。

這是綿綿,錯不了,她的聲音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忽然感動得很激烈,事情太順利,反而有壓迫感,受不了。

我像是有眼淚哽在喉嚨之中。「小綿!」

那邊靜默三秒鐘,「誰?哪一位?」

「是我,我是小 。」我說,「邱小 。」

又是靜默。我抓著話筒的手在顫抖。

「小 !」是不置信的語氣,「小 ?」

「是,是我,想起來了嗎?」

「好一一久一一不一一見。」

「是。」我說,「綿綿,你好嗎?」

「呵小 ,你怎麼會把這麼復雜的問題加諸我身?」她輕脆地笑,「我們不如說些簡單點的事。」

「小綿,你結婚沒有?」我的第一個問題。

「嫁不出去,你呢?」

「未婚。」

「我們近十年未見了,暑假回來也不探訪我,一定是熱戀得昏了頭,是不是?」她仍然這麼愛嬌。

我很慚愧,「小綿,不是這個意思。唉,一言難盡,能不能出來談談?」

「可以。」她很爽快。

「明天一早你要上班吧?」我問,「可是要等到周末?抑或晚上可以勻出空閑?」

「我的職業很奇特,不用天天上班。」她說,「幾時都方便。」

「那麼明天早上。」我說。

「什麼事如此忙著要見我?」她詫異,「我不明白。」

「沒什麼,我只是想見見你。」我說,「十年未踫頭,大家見見面也是應該的。」

「要查看我臉上到底長了多少皺紋是不是?」她笑。

「明天早上九點半,我到你家來接你,仍然是利群道,是不是?」我問。

「嘩這麼早。」她說,「好,九點半門口見。」

老朋友即是老朋友,我感慨的想。年輕的時候才有真感情,現在都已經麻木不仁,矢戀帶來的只有氣憤而不是哀慟。數次熱戀都了無蹤跡,像做夢一般。小綿的故事不會比我少吧。但我們仍是老友。

那一夜因為飛機勞頓,倒是睡得很熟,被鬧鐘叫醒,很是惆悵,曾有三年之久,替我按熄鬧鐘的是一個公認的美女。

而你知道,美女變心變得比任何人都快,因為她受到的誘惑力也強,我終于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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