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警探問我︰「你一個人住?」
我點點頭,「這是房間,下面是客廳,客廳沒點火,我怕凍死,所以請你們在房里坐。」
他是一個金發的中年男人,很神氣,穿著便衣,听見我這樣說,笑了,藍眼楮閃閃生光。
「你在工作嗎?」他問。
我搖頭,把抽屜拉開,將學生證、身分證都拿給他看。
他歉意的接過來,細細的看了一遍,然後把我的證件遞給他左邊的助手。
他隨即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認識這個女子嗎?」
我拿了照片一看,「噫!安娜!」
「是的,安娜加拉漢。」他問,「你認識她?」
「認識。」
「什麼關系?我們在她家里找到了你的地址。你是她什麼人?」
「她是我的學生,她願意學中文,于是我教她,隔一天她到我這里來。」我坦白的說,「她本來要付我錢,但是我沒有收,她本身的環境不好。」
米勒警探低下了頭,「她來了多久了?」
「不知道,仿佛是去年春天開始的,一年多了。」
「你知道她的身分?」他問。
「知道。」我答。
「告訴我。」
「她是一個妓女。」我說。
米勒看牢我,「你是一個大學生,一個中國籍的大學生,怎麼會教一個妓女中文?」
「米勒警探,妓女也是人。」
「這是社會問題,我只想知道你們認識過程。」他溫和的說。
「你也許不相信。我的大學與家很近,每天上學是步行的,有一天我在路上走,她過來與我搭訕,一直跟著我,當時我不知道她是一個妓女,她長得很美麗,而且態度不錯,她問我懂不懂上海方言,我說懂,她求我教她會話,我推說忙,她還是求,我就答應了她,她聰明好學,結果一年多下來,她還懂得寫一些字。就是如此。」
米勒又低下了頭,轉向他的助手,說︰「錄音機。」
助手把錄音機取了出來,按下了鍵子,里面傳出了我的聲音。這是安娜的錄音機。
「你的聲音?」米勒問。
「很明顯,是不是?」我諷刺的反問。
米勒說︰「對不起。」
我起了疑︰「安娜做了什麼?」
「她沒有做什麼。她死了。」
我「霍」地站起來,「什麼?」
「她在公寓里死了,我們只搜到一個地址,是你的地址,所以馬上趕來,沒想到是一位小姐,沒有什麼可疑的,只是你可能是最後一個見她的人。是不是?」
我喃喃的問︰「死了?怎麼死的?」
「自殺,服了劇毒。」米勒問,「你可以告訴我們多一點消息嗎?」
我突然覺得冷,我把晨褸扯得更緊一點。
「要喝一點拔蘭地嗎?」米勒問,「我們這里有。」
我點點頭。
米勒警探拿出一個考究的扁瓶子,倒了一蓋子的拔蘭地給我,我喝了下去,開始說這一段故事——
我知道安娜不多。
她是混血兒。英國與意大利混血兒,二十歲。
她長得出奇的美麗,褐色的眼楮,過長的睫毛,低眼的時候常常在臉頰上拖出一條陰影,有種悲槍的味道,皮膚是女乃油似的,身材無懈可擊,頭發是卷曲的波浪,一層一層垂下來,直至腰間。
她喜歡穿粗布褲與毛衣,老實說,看上去氣質很好,不是她親口說,誰曉得她干什麼職業?
我教她說上海話,一直有半年,有個下午,陽光很好,她正在練寫「上大人,孔乙己」,忽然抬起頭來,問我︰「如果我告訴你我是什麼人,你會不會轟我出去?」
我笑笑,「誰管你是什麼人?」
「我知道,你真是好一一中國人都這樣好!」她感動的說。
我有點詫異,看著她。
陽光自窗外灑進來,灑在她的頭發上,睫毛上,她的大眼楮閃閃生光,她含著眼淚。
她說︰「我是一個妓女。」
我怔了一怔︰我相信她,但是我不介意,半年來我覺得她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不但聰明,而且心腸好,常常幫我收拾地方,煮飯,她說這是互相幫助一一我教她中文,又不收費用,她也應該報答我一下。半年來我們是很談得來的朋友,雖然她不大說她的私事,但我也不說我的私事,這有什麼關系呢?是妓女又有什麼關系呢?我的道德觀念是奇特的,另有一套的,我自己也是半邪半正的人,斷然算不得是良家婦女,因此我是真的無所謂。
她在我臉上看出我沒有歧視,就感動了。
「你不相信吧?」她問,「我真是妓女。」
「我相信,」我說,「沒有關系。」
我一直以為她是學生,所以才對中文有興趣,現在不禁起了疑心。
「你學中文做什麼?」我終于問。
「我的男朋友是中國上海人。」她微笑,「他是一個水手。」
「哦。」我笑了。
「我是半年前遇見他的,他在酒吧喝酒,我在酒吧兜生意,那是利物浦。他對我實在太好了,中國男人真是豪爽大方,他給我五十鎊,他說我長得很美麗。他很年輕,很端正,很可親。我愛上了他,他也愛我。他叫我不要再做這一種工作,我答應了,就搬到這里來住,遠遠的離開利物浦。曼徹斯特是一個好地方,連下雨都是好的。每個月,他寄錢給我,每個月十五號,決不拖延。他對我真好。我上一次見他,是一個多月前了。下次他來,我一定把他帶來找你。我學中文,是想給他一個驚喜,有一天,我會開口完全跟他說中文。」
我听著,不響。
這一種故事,看是看得多,听倒是第一次听見。
這個中國男人倒也奇怪,居然信任一個外國女子,每個月匯錢給她,養著她。這個外國女子更奇怪,居然死心塌地的從了良,痴情至斯。
安娜說下去︰「我十五歲就做了妓女。我母親也是個妓女,我不知道父親是誰。以前我想我一輩子也嫁不了人了,于是趁賺得了的時候拼命享受,亂花錢,」她澀澀的一笑,卻掩不住心頭之喜,「沒想到——感謝上帝。」
我不響,只是用筆敲著桌子。
我記得那個下午,陽光雖然近尾聲了,秋意漸濃,然而卻金光燦爛的照在安娜的女乃油色的手腕上,她腕上戴著一串珠鏈子。她的臉反映著喜氣,頭發濃濃郁郁的披在肩上——不折不扣的美女啊,像一張圖畫似的。
在這天以後,她還是每隔一天來學中文,開頭的時候,她還細細的觀察我,深怕我對她有蔑視,我卻一點也不在乎,對她與從前一樣,她放心了,因此就更開心,更勤力的學。
她把那個水手的照片給我看。他的確很年輕,二十多歲,長得也神氣,一張臉清秀中帶些削薄,在中國人來說,可算得是漂亮的,據安娜說,他叫張家明,安娜把這三個字念得很準。
「我將來會成為張太太。」她說,「他說他會娶我,他明年聖誕來娶我,看,過了這個聖誕,只有一個聖誕,他就來娶我了,他說會儲蓄夠錢,來這里買一層房子,我們好好的生活一輩子。」她托著下巴,滿足得不得了。
「他不介意我是妓女,你也不介意我是妓女,多好。你們中國人真好。」她衷心的說。
我微笑。她很天真。她並不懂這個世界。
我一直教她,放假的時候她多來幾次,如果我功課忙,她來了只是溫習,不打擾我,自動又為我做家務。
慢慢我知道那個叫家明的水手,一個月不過寄五十鎊給她,平常她一夜可以賺到這些錢,因為她長得美,然而她為愛情放棄了金錢。這種行為在我眼里是愚不可及的。既然有機會墮落,而且墮落是這麼燦爛這麼受歡迎,不趁機撈一筆,倒談起戀愛來,真是想糊涂了,這種茶花女式的犧牲,叫我怎麼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