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拉開大門叫他滾,他有辦法,別靠中國女子吃飯。
事後嘉露還怪我。
這麼多壞經驗加在一起,受不了。
後來也有人告訴我,不少華籍婦女嫁洋人都能得到幸福,始終我不肯相信。
畢業後回來找第一份工作,進外國洋行做經理助理,與我同級但已做了三年的一個洋漢叫愛倫,說什麼都不服氣,要欺侮我,女秘書在打我草擬的信,他都要把信自打字機輪盤下抽出來,同我「研究」措辭。
我知道他在玩什麼把戲,他認為他是英國人,是以英文一定比中國人好。
但我不是這麼想,我說︰「我是倫敦大學的碩士,你不是,你只是一個中學生,只考過A級試,所以按照英國人規定的教育程度來說,我有資格改你的稿,你沒有資格動我的稿,且你又不是我上司。」
他當下是被我難倒,出不了聲。
見他的大頭鬼,英國人說不好英文的不知有多少,英國難道沒有乞丐,不要唬人了。
但自此我與他不和,貌合神離一年,我辭職他去,找到現在這一份工作。
外國人的小苦我是吃過的,是以杜維治的燦爛金發並沒使我的態度緩和下來。
直至半年之後,我們為業務上的事混得非常熟,才開始第一次非正式約會。
我與他雖然坐一起喝茶,當中的距離足有萬載玄冰那麼寬,他欲想消除我們間的隔膜,怕真得要下一番功夫。
他與我說笑,說我看上去很疲倦。我說鐵金剛開完四小時會精神崩潰。
「你眼楮彷佛在做夢。」
「我整個人都在夢。」
他說起有位華裔朋友,回家渡假,偶然認識一女,不知恁地,那女人就纏住他,要同他結婚,硬要到美國去住,入籍,鬧得滿城風雨。
這件事的主角原來我也認得,便只好說︰「什麼樣的人都有。」夏日羅曼斯怎麼捱得過冬天?她太無知,很少男人會為了數度風流而娶那女人。
當著杜維治面,我不想數落女同胞。
杜維治很困惑,「曾經一度,我還以為這里所有的女人都是護照主義者呢。」
我只得笑。
「你沒見過那瞎纏的勁……真叫人害怕,一天好幾個長途電話,都指明由對方付款──」
「什麼都得付出代價,這是給你們男人的好教訓。」
「是的,他們警告過我,這是一個昂貴的城市。」杜維治微笑。
我氣不過,「而且女性從不結賬,你叫侍者吧。」
杜維治急問︰「我又得罪你了?正如你說,什麼樣的人都有,咱們以事論事,你不能不準我發表真實意見。」
我不出聲,他說得確有些道理,只有極度自卑感的人才會對批評作出過強的反應。
「你都不是那種人,讓我們做個朋友好不好?」
那對我來說太不公平,難道我還逢人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成,又不能到處嚷嚷「我不是為了入籍」。
我仍然猶疑,成見太深,一時無法消除。
除此之外,在其他事上,我與杜維治的意見倒是一致的。公事上我們常站在同一陣線上,兩人都喜歡運動,吃生冷的食物,愛日本菜,一年捐三次血……
一次發覺大家一連五年的五月,都在蘇黎世渡假。
杜維治問︰「怎麼我沒踫見過你?」
我心想,踫見也沒用,反正我不會與洋人打招呼。但打那個時候開始,已不好意思掃他的興。
我把他收得很緊,很少在人前公開亮相,也絕不介紹他給親友。
我與他去的地方,都是見不到人的,像在遠郊跺腳踏車,便是杜維治與我最喜歡的運動。
我們去到很遠很遠,幾乎是邊界,大節當前,男男女女都在打扮,晚上好去派對玩,我與杜維治卻跑到這里來踏自行車。
我帶了一件大衣,放在背囊,上車時連長褲都月兌掉,穿短褲,戴上頭盔,把跑車式自行車踏得飛快。
我一直喜歡這項運動,夢想買一輛九千美金、全部手制、六個排檔的黑豹名車。
杜維治追得上我。
我們在一個水塘邊停下來,把車攔在山旁,坐在石塊上,我用大衣蓋著身子,仰頭看青天白雲。
杜維治把礦泉水與三文治遞給我。
「很少有這麼戶外的中國女子。」
「你認識多少中國女子?」我反問。
他用手擦擦鼻子,「夠多。」
「坐井觀天。」
他笑,不再與我爭。
我心情很好,盡量不去多心。
「晚上一起吃飯如何?」
我說︰「我不想出去。」
「那麼到我家來。」
「我一向不上男人家。」
「那麼我到你家來。」
「請客容易送客難。」我說︰「況且我上個禮拜就約好姑媽四點鍾見。」
「你也未免太小心了。」他笑我。
「今天過節,你無處可去?」我問。
「當然有,分身乏術,乾脆避到你這里來。」他朝我擠擠眼。
我們休息一會兒,又把自行車踩回去,縛在房車頂部,開車回家。
他幫我把車子搬入屋內。
我說︰「很冷,我想沐個浴,你自便,別听我的電話。」
他瞪我一眼,取餅外套,「我還是走吧,再留下來要被你侮辱至死。」
我剛要替他開門,門鈴響,我一怔,誰?
在防盜孔一看,嚇得我,「是我姑媽,」我低呼︰「她早來了。」
杜維治問︰「那還等什麼?開門呀。」
「不可以,」我急道︰「不可以,怎麼可以被她看見你。」
門鈴繼續響。
我急出油來,「你到我衣櫃去躲一躲。」
杜維治說︰「不可以!」
「你不去我以後都不睬你。」
「你不去應門她自然會得走開。」
「她的脾氣我知道,她會按鈴一直按到六點鐘。」
我把杜維治推進房間,把他塞進衣櫃,又抄起一條毛巾,包住頭,裝成剛自浴室出來模樣。
開了門,姑姑瞪住我,「我還以為你不在呢。」
「在洗手間,沒听見。」我亂抓借口,「我今天不舒服,姑姑,我把東西交給你,你就走吧,我想躺一躺,不招呼你。」
「你有什麼不舒服,面孔紅粉緋緋。」姑姑瞪我。
「這是化妝,我實在吃不消了。」我打呵欠,「怎麼睡都睡不夠,我都不知道要吃什麼來提神。」
「力氣不夠就應當休息,這樣子怕會撐壞身體。」
「你不用理。」我把東西交給她,推她出去。
「這是什麼話?茶都不給我喝一杯?」她氣極了。
我關上門。吁出一口氣。
我急急轉到房間去,「杜維治?你可以出來了。」
沒人應我。我嚇一跳,不會是在衣櫃里悶得昏過去了吧?
我去拉開衣櫃,「亞歷山大社維治──」
衣櫃門一開,一個巨大的人影向我倒下來,擁抱住我。
我一驚,隨即知道是社維治與我開玩笑。
我用冷冷的聲音說︰「放開我!即刻,否則趕你走。」
他無奈,放開我,趁勢落在我床上。
「床也不行,站起來。」
「你當我是垃圾。」他有點下不了台。
當下他拉拉衣襟,也不與我爭辯,便到客廳取餅外套要走。
我頓時覺得歉意,「喂,杜維治──」
他很沮喪,「打擾你。」拉開門就走了。
我在屋中呆呆的站著。
好哇,求仁得仁,我要他知難而退,他終于做到了。
我伸出腳把就近的茶幾大力踢一下。
又少一個朋友,身邊已經沒有人了,動不動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格倘若不改,就活該做獨行客,很少男人受得了我的氣,終于連杜維治也走了。
其實剛才只要我把面部肌肉放松一點,他的自尊心就可以保留下來,偏偏我又沒有那樣做。
我頹然坐沙發上。
現在只好一個人過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