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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四海 第23頁

作者︰亦舒

他母親莞爾,「那樣好呀,簡直是個君子國。」

為著使母親愉快放心,四海繼續毫不羞愧地吹牛。

來提親的媒人絡繹不絕,羅四海忽然成了香餑餑。

四海覺得成家立室是人生必經大事,交由母親大人代辦。

母親精神略好時,對媒人笑道︰「最好能夠見個面。」

「那怎麼行!」是答案。

一個月圓的晚上,四海終于悄悄走到包家高牆下去。

他躺臥在青草地上,長長嘆口氣,喃喃道︰「恍如隔世,便是這個意思。」

他想都沒想到牆內會有人搭腔︰「四海,是四海嗎?」

四海蓬一聲跳起來,頭踫到樹干上,「翠仙!」

牆內人笑答︰「我不是翠仙。」

「那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猜呢?」那少女十分俏皮。

四海怔怔站著,」我猜不到。」

「翠仙是我大姐,她一早已經嫁了人。」

「我知道。」

「是她叮囑我,到園子這個角落上來等,如果牆外有人說話,問他是不是叫四海。」

「呵。」

「你是四海吧,你回來了。」

「翠仙,你姐姐,好嗎?」

「胖多了,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說四海問候她。」

「她回娘家的時候,我會告訴她。」

「你們好嗎?」

「听說要換朝代了,」少女說︰「叔伯都說,真要逃難的時候,可能逃往南方。」

四海沉默一會兒,「包家財宏勢厚,哪怕這個。」

早就外強中干了。」

少女十分健談,一如她姐姐。

「四海,你這次回來,听說是為娶親。」

我回來探親才真。」

「婚後,帶著新娘子往金山住?」

「我並非自金山來。」

罷想洋談,忽听到有吆喝聲︰「誰?誰在這里說話?」

四海匆匆離開是非之地,戀戀不已。

他心中嘀咕,在外國,幾千里路外都可以用電話通話,在自己鄉下,隔幢牆講話都不行,真沒味道。

這種莫名其妙的禮教,非要待老孫與他的同盟會來破除不可。

晚上出來,四海躲懶,沒戴上假辮子,為免節外生枝,他匆匆奔回家去。

媒人還沒有走。

「……周家小姐,因家道中落,才蹉跎到今日,十五歲了,家務是件件通的,能夠吃苦。」

只听得母親微笑說︰「我們不嫌人家窮。」

「那麼——」

「要問問四海。」

四海月兌口說︰「請問周小姐芳名。」

媒人答︰「叫周翠仙。」

四海笑了,他低下頭。

「怎麼樣?」

「就是她好了,請告訴她,到北國生活,是要吃苦的。」

四海母樣大悅︰「什麼,那邊不是金山銀山有女乃有蜜的極樂土嗎?」

四海說漏了嘴,非常尷尬。

四海帶著他那麼肇年來的積蓄回來,其中還有龐英杰何翠仙的饋贈,箱子打開,五光十色,什麼都有,千里鏡,萬花筒,絲披肩,寶石戒子,還有,還有說不完的故事。」

兩個弟弟羨慕之極,「大哥,帶我們去,我們跟你走。」

四海心一動,「可是,誰照顧母親與妹妹呢。」

弟弟們垂下眼楮。

「替你們置了地,自耕自足,又待妹妹嫁人,再說吧,在家千日好。」

「大哥,但是你出門兜一轉就發了財回來。」

四海怔住。

餅很久他才說,「不是每個人同我一樣幸運,」

也只能這樣講,不能訴苦,因為鄉下的兄弟也苦。

「我們也想出去踫踫運氣。」

四海說︰」「外頭的世界也很凶險,來,讓我告訴你們,林總統怎樣解放黑奴。」

「不要听那個,悶壞人,上次你說到馬戲班里有長胡的美女。」

四海耐著性子,「我講海底敷設電纜的事給你們听。」

「說馬戲班里的侏儒。」

聘禮過去,周小姐過來。

一進門,大家便看到她有一雙天足,四海反而放心。

嫁壯里一些衣服被褥都是現買的粗劣貨色,四海跑過碼頭,自然辨認得出。

可是,羅家的新房也同樣簡陋,什麼都沒有。

听得弟妹在門外咭咭笑,年輕的新娘子也笑了。

四海掀下她的蓋頭。

她輕輕抬起頭來,一雙烏溜溜眼楮,滿臉笑容,異常秀麗的鵝蛋臉。

四海有意外驚喜。

她輕輕說︰「從此我們是夫妻了。」

四海也說︰「真是的,大家要好好過日子。」

「你脾氣算不算壞?」

「不算,我有名的糯米脾氣,你呢?」

「我比較急性子,但不會無理取鬧。」

兩個年輕人一見如故,秉燭夜談。

四海說︰「從今日開始,你要為我煮飯洗衣養孩子。」

「我明白,我能夠勝任,可是,你也得愛護我。」

「那自然,不過,到了外國,我們得重頭開始,我的節蓄已經全部給家人。」

「我明白。」

四海十分高興,「你喜歡有幾個孩子。」

「听上天安排。」

「對,對。」

四海喜歡翠仙的樂天性格。

「只怕你會想念父母。」

「父母早已故世,我在兄嫂屋中長大。」

四海即時對妻子的童年有充分了解,「不要緊,現在,你已有自己的家。」

羅四海這小子,一直受幸運之神眷顧。

周翠仙沒讓他失望,她沉默寡言,但是一副好笑容,手足勤快,天生有組織能力,做起家務來整整有條,好學,聰明,听教,又懂得尊重長輩。

翠仙來得及時,辦完喜事之後,四海的母親很快倒下來。

但她是個愉快的病人,明知自己不行了,還絮絮不休談著家事,苦中作樂。

「……生了孩子,記得同他們說,祖母姓陳,外婆姓盛,母親姓周,女人的姓字老是沒人記得,真吃虧,即使是女孩,也設法讓她讀書識字。」

說著她會忽然打個盹,醒來又繼續下去︰「啊,我講到哪里?」

四海總是耐心的提醒她。」

「千萬不要做外國人,要會中文呵。」

四海忽然淒涼地笑,「做中國人有什麼好,人命賤如爛泥。」

他母親吃驚,「這孩子,怎麼講出這種話來,造反。」

的確是要造反了。

母親瞌上眼的時候,面孔寧靜滿足,「本可替你們帶孩子,但是老天爺要召我回去呢。」

四海與翠仙默默站一角侍奉,听得出母親不介意離開這個世界,她實在大勞苦大寂寞。

半個月後,她如願以償,享年三十六歲。

四海沒找到他舅舅陳爾亨這個江湖小混混像是已在空氣中消失。

或者,他出現的唯一目的,不過是要把四海帶到外國去。

晚上,四海坐在母親的驅殼旁,默默地瞻仰遺容。

母親出奇地年輕,同四海幼時記憶一模一樣。

翠仙斟一杯熱茶給他。

四海問她︰「你怕嗎?」

翠仙眉毛都不抬,淡淡答︰「自己的媽,怕什麼?」

四海知道他娶對了人。

再過一個月,他們便雙雙離開了鄉下。

船一到公海,四海便摘下假辮子。

翠仙說︰「外國男人短頭發倒是清爽。」

「也不是,紅人就梳兩角辮子。」

「啊,這麼有趣,倒要見識見識。」

兩個一無所有,出身清苦的年輕人,因緣份結為夫妻,萬幸說話投機,竟成為好伴侶。

四海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她專心服侍他,他也小心翼翼了門心思對她好,二人有商有量,多年來的孤苦,一掃而空。

有好飯好菜,翠仙總是留給四海。

四海笑道︰「不必擔心吃不飽,以後我們每天可以吃雞蛋。」

翠仙只是笑。

回程中,船駛到檀香山,四海特地到芝林藥店去打探老孫下落。

那位長者迎出來,認得四海,告訴他︰「宗柵到日本去了,」在外國,他們可以暢所欲言,談到抱負︰「我年紀已大,只得兩個女兒,藥店要來無用,已經捐給同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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