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親莞爾,「那樣好呀,簡直是個君子國。」
為著使母親愉快放心,四海繼續毫不羞愧地吹牛。
來提親的媒人絡繹不絕,羅四海忽然成了香餑餑。
四海覺得成家立室是人生必經大事,交由母親大人代辦。
母親精神略好時,對媒人笑道︰「最好能夠見個面。」
「那怎麼行!」是答案。
一個月圓的晚上,四海終于悄悄走到包家高牆下去。
他躺臥在青草地上,長長嘆口氣,喃喃道︰「恍如隔世,便是這個意思。」
他想都沒想到牆內會有人搭腔︰「四海,是四海嗎?」
四海蓬一聲跳起來,頭踫到樹干上,「翠仙!」
牆內人笑答︰「我不是翠仙。」
「那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猜呢?」那少女十分俏皮。
四海怔怔站著,」我猜不到。」
「翠仙是我大姐,她一早已經嫁了人。」
「我知道。」
「是她叮囑我,到園子這個角落上來等,如果牆外有人說話,問他是不是叫四海。」
「呵。」
「你是四海吧,你回來了。」
「翠仙,你姐姐,好嗎?」
「胖多了,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說四海問候她。」
「她回娘家的時候,我會告訴她。」
「你們好嗎?」
「听說要換朝代了,」少女說︰「叔伯都說,真要逃難的時候,可能逃往南方。」
四海沉默一會兒,「包家財宏勢厚,哪怕這個。」
早就外強中干了。」
少女十分健談,一如她姐姐。
「四海,你這次回來,听說是為娶親。」
我回來探親才真。」
「婚後,帶著新娘子往金山住?」
「我並非自金山來。」
罷想洋談,忽听到有吆喝聲︰「誰?誰在這里說話?」
四海匆匆離開是非之地,戀戀不已。
他心中嘀咕,在外國,幾千里路外都可以用電話通話,在自己鄉下,隔幢牆講話都不行,真沒味道。
這種莫名其妙的禮教,非要待老孫與他的同盟會來破除不可。
晚上出來,四海躲懶,沒戴上假辮子,為免節外生枝,他匆匆奔回家去。
媒人還沒有走。
「……周家小姐,因家道中落,才蹉跎到今日,十五歲了,家務是件件通的,能夠吃苦。」
只听得母親微笑說︰「我們不嫌人家窮。」
「那麼——」
「要問問四海。」
四海月兌口說︰「請問周小姐芳名。」
媒人答︰「叫周翠仙。」
四海笑了,他低下頭。
「怎麼樣?」
「就是她好了,請告訴她,到北國生活,是要吃苦的。」
四海母樣大悅︰「什麼,那邊不是金山銀山有女乃有蜜的極樂土嗎?」
四海說漏了嘴,非常尷尬。
四海帶著他那麼肇年來的積蓄回來,其中還有龐英杰何翠仙的饋贈,箱子打開,五光十色,什麼都有,千里鏡,萬花筒,絲披肩,寶石戒子,還有,還有說不完的故事。」
兩個弟弟羨慕之極,「大哥,帶我們去,我們跟你走。」
四海心一動,「可是,誰照顧母親與妹妹呢。」
弟弟們垂下眼楮。
「替你們置了地,自耕自足,又待妹妹嫁人,再說吧,在家千日好。」
「大哥,但是你出門兜一轉就發了財回來。」
四海怔住。
餅很久他才說,「不是每個人同我一樣幸運,」
也只能這樣講,不能訴苦,因為鄉下的兄弟也苦。
「我們也想出去踫踫運氣。」
四海說︰」「外頭的世界也很凶險,來,讓我告訴你們,林總統怎樣解放黑奴。」
「不要听那個,悶壞人,上次你說到馬戲班里有長胡的美女。」
四海耐著性子,「我講海底敷設電纜的事給你們听。」
「說馬戲班里的侏儒。」
聘禮過去,周小姐過來。
一進門,大家便看到她有一雙天足,四海反而放心。
嫁壯里一些衣服被褥都是現買的粗劣貨色,四海跑過碼頭,自然辨認得出。
可是,羅家的新房也同樣簡陋,什麼都沒有。
听得弟妹在門外咭咭笑,年輕的新娘子也笑了。
四海掀下她的蓋頭。
她輕輕抬起頭來,一雙烏溜溜眼楮,滿臉笑容,異常秀麗的鵝蛋臉。
四海有意外驚喜。
她輕輕說︰「從此我們是夫妻了。」
四海也說︰「真是的,大家要好好過日子。」
「你脾氣算不算壞?」
「不算,我有名的糯米脾氣,你呢?」
「我比較急性子,但不會無理取鬧。」
兩個年輕人一見如故,秉燭夜談。
四海說︰「從今日開始,你要為我煮飯洗衣養孩子。」
「我明白,我能夠勝任,可是,你也得愛護我。」
「那自然,不過,到了外國,我們得重頭開始,我的節蓄已經全部給家人。」
「我明白。」
四海十分高興,「你喜歡有幾個孩子。」
「听上天安排。」
「對,對。」
四海喜歡翠仙的樂天性格。
「只怕你會想念父母。」
「父母早已故世,我在兄嫂屋中長大。」
四海即時對妻子的童年有充分了解,「不要緊,現在,你已有自己的家。」
羅四海這小子,一直受幸運之神眷顧。
周翠仙沒讓他失望,她沉默寡言,但是一副好笑容,手足勤快,天生有組織能力,做起家務來整整有條,好學,聰明,听教,又懂得尊重長輩。
翠仙來得及時,辦完喜事之後,四海的母親很快倒下來。
但她是個愉快的病人,明知自己不行了,還絮絮不休談著家事,苦中作樂。
「……生了孩子,記得同他們說,祖母姓陳,外婆姓盛,母親姓周,女人的姓字老是沒人記得,真吃虧,即使是女孩,也設法讓她讀書識字。」
說著她會忽然打個盹,醒來又繼續下去︰「啊,我講到哪里?」
四海總是耐心的提醒她。」
「千萬不要做外國人,要會中文呵。」
四海忽然淒涼地笑,「做中國人有什麼好,人命賤如爛泥。」
他母親吃驚,「這孩子,怎麼講出這種話來,造反。」
的確是要造反了。
母親瞌上眼的時候,面孔寧靜滿足,「本可替你們帶孩子,但是老天爺要召我回去呢。」
四海與翠仙默默站一角侍奉,听得出母親不介意離開這個世界,她實在大勞苦大寂寞。
半個月後,她如願以償,享年三十六歲。
四海沒找到他舅舅陳爾亨這個江湖小混混像是已在空氣中消失。
或者,他出現的唯一目的,不過是要把四海帶到外國去。
晚上,四海坐在母親的驅殼旁,默默地瞻仰遺容。
母親出奇地年輕,同四海幼時記憶一模一樣。
翠仙斟一杯熱茶給他。
四海問她︰「你怕嗎?」
翠仙眉毛都不抬,淡淡答︰「自己的媽,怕什麼?」
四海知道他娶對了人。
再過一個月,他們便雙雙離開了鄉下。
船一到公海,四海便摘下假辮子。
翠仙說︰「外國男人短頭發倒是清爽。」
「也不是,紅人就梳兩角辮子。」
「啊,這麼有趣,倒要見識見識。」
兩個一無所有,出身清苦的年輕人,因緣份結為夫妻,萬幸說話投機,竟成為好伴侶。
四海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她專心服侍他,他也小心翼翼了門心思對她好,二人有商有量,多年來的孤苦,一掃而空。
有好飯好菜,翠仙總是留給四海。
四海笑道︰「不必擔心吃不飽,以後我們每天可以吃雞蛋。」
翠仙只是笑。
回程中,船駛到檀香山,四海特地到芝林藥店去打探老孫下落。
那位長者迎出來,認得四海,告訴他︰「宗柵到日本去了,」在外國,他們可以暢所欲言,談到抱負︰「我年紀已大,只得兩個女兒,藥店要來無用,已經捐給同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