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做歹拉走了同伴。
四海這時才發覺冷汗已如雨下。
踢牛自角落出來,「幸運的四海。」
四海卻重重一拳敲在櫃台上,「幾時,幾時毋須白人保護可以自由自在做生意。」
「回支那去!」
鐵路浩浩蕩蕩的鋪出去。
四海隨柯德唐到怒馬峽去看路軌,只見一邊是峭壁,峭壁下是沸騰的激流,整齊的鐵路硬是自峭壁爆山劈石鏟平出來。
峭壁下躺著一具工人的尸首,他由繩索錘下鑿石時不幸失足墜斃,同伴要求洋人處理遺體。
柯德唐得到的報告如下︰「沒有人敢下去,河水又太急,獨木舟也夠不到,約二千名華工靜坐怠堡,」助手沮喪他說︰「也不能怪他們,物傷其類,可惜龐英杰不在此地,叫他去談判,或有希望。」
柯德唐轉頭問四海,「你可願做我的翻譯?」
四海戰兢,「我試一試。」
一見到那麼多同胞,四海十分激動,他們每人都有憤怒焚燒的眼楮,衣衫盡避襤樓,身份不過是苦力,但在崗位上,卻自有其尊嚴。
柯德唐說︰「在這條鐵路上,沒有人的能力勝過華工,」他開口︰「各位伙伴——」
四海剛想翻譯,一塊鵝卵石已飛射而至,打中他左眉骨。金星亂冒,血流如注。
「走狗!」
「叫龐英杰來同我們說話!」
「你是誰?還不滾回去舌忝洋人的鞋底。」
四海掩住傷口,忽然之間落下淚來。
他把眼淚擦干,轉頭同柯德唐說︰「柯先生,我下去把尸首升上來。」
柯德唐凝視他,「四海,你毋須急急證明任何事,我清楚你的為人。」
四海冷靜他說︰「下面躺著的人是我們自己人。」
「好,你可以得到十塊賞金。」
堡頭替四海綁好繩索,緩緩放他下峭壁。
說是說三月天,寒風卻仍然削面,四海身子搖搖晃晃吊在半空,有上天不能,入地無能的感覺,渾身發抖,他咬緊牙關,抹掉眉毛上汗水,緩緩沿峭壁而下,四肢已遭凸出的山石擦損。
餅了像是一百年那樣長,四海的雙腳總算踫到實地,那是突出來的一塊平台,他看到同胞的尸首就落在不遠之處,抬頭往上看,只見無數人頭正在白雲下張望,看他是否能夠達成任務。
四海握著拳頭,手心汗出如漿,他模到尸身附近,蹲下來,輕輕說著︰「大叔,我這就帶你上去,將你安葬,大叔,你要幫我忙。」
「那是一個十分年輕的男子,額角高高,相貌端正祥和,橫躺在石上,後腦有極小的一攤血,已經凝固,近黑紫色。
四海再度流下淚來。
因附近無人,他不打算抹干眼淚。
他扶起尸首,小心翼翼,猶如服侍一個病人,將他背在身後,用繩索綁好,便示意懸崖上邊的工頭扯他上去。
兩個人重,反而減少了搖蕩,一尺一尺那樣拉上山去,終于到了山頂,柯德唐親手握住四海的手,助他落地。
眾華工沉默了一會兒,一哄而散。
明日想必照常開工。
四海已用盡力氣,坐倒在地,一臉血污,不住喘氣。
柯德唐對四海說︰「我們走吧。」
不知是誰,用一幅棕色油布,覆住了四海的大叔。
四海不由得問︰「他叫什麼名字,鄉下何處?」
堡頭答︰「此人昨日抵涉,今日就來上工,我還來不及登記他的姓名。」
四海忽然忍無可忍,望著天空,像受傷的狼一般嚎叫起來。
天下起瀟瀟雨。
第二天,四海卻如常到柯家學功課,正在造句,柯德唐進書房來,對他說︰「四海,有好消息。」
四海連忙放下筆站起來。
「四海,龐英杰囑我告訴你,他要結婚了。」
「同誰?」四海沖口而出,緊張得不得了。
「同一個西洋女子。」柯德唐也深覺奇怪。
「叫什麼名字?」
「叫翠茜亞。」
四海馬上咧開嘴笑。
「你認識那位女士?」柯德唐更覺納罕。
「是,她是我表姐。」
「呵原來如此,你們中國人極多表兄弟姐妹,但她卻是西洋人。」
「她母親嫁的是葡萄牙人。」
「听說她是個美女。」柯德唐笑。
「是的,柯先生。」
「四海,龐英杰打算隨著鐵路過活,鐵路鋪到何處,他便在何處落腳,你別看這幾個埠今日如此熱鬧,鐵路一蓋好,人群一散,即成廢墟。」
四海想一想,大膽他說︰「我不會擔心溫哥華。」
柯德唐立即答︰「當然,整個大溫哥華是例外。」
「交技利也不會。」
柯德唐點點頭,「四海,你很有見地,莫非想在此落地生根。」
四海點點頭。
「四海,何故?」
四海很簡單地答︰「吃得飽。」
柯德唐默然,過一會兒︰「那你得設法籌那筆人頭稅。」
「我知道。」
「北平打仗了,你可知道?」
「夫人同我說過。」
「四海,你似不甚關心。」
「我們已習慣了,誰做皇帝不要緊,只要對老百姓好。」
「但這次並非內戰,乃系外國人聯軍進京。」
四海低下頭,默不作聲,看樣子難過到極點。
柯德唐嘆口氣,「听說列強軍隊直入紫禁城,如入無人之境,所有歷史文物,珍珠玉石,予取予攜,成箱成籠那樣抬走。」
四海忽然抬起頭冷冷他說︰「英國人一定拿得最多。」
「是,」柯德唐喃喃道︰「那班不列顛人。」
半晌,他才說︰「四海,你繼續作文吧。」
皮靴閣閣,他走了。
四海伏在桌子上,手握一管鋼嘴筆,好比千金重,無論如何寫不出字來。
書桌對面有一只書櫥,瓖著兩面玻璃門,把伏在書桌上的四海反映出來,一如鏡子。
四海老覺得有一雙眼楮在看他。
第九章
抬起頭,他看到玻璃櫥門中他自己的影子,他看到書房門站著的沁菲亞柯德唐。
四海沒有回過頭去,她也沒有進書房來同他打招呼。
自從那次意外之後他倆根本沒有說過話。
她不再叫他回支那。
他也沒叮囑她閉上大嘴。
她只站在書房門口靜悄悄呆一會兒,輕輕的來,輕輕的走,一晃眼玻璃櫥門上已消失她的影蹤,一切不過像羅四海的幻覺。
轉眼間一年過去。
玻璃櫥門中的沁菲亞柯德唐長高了,卻沒有胖,兩只貓兒眼似兩顆寶石,她喜歡穿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更加像小仙子。
但是羅四海始終沒回過頭去同她說話。
他太懂得自己的地位了。
一年下來,四海已可用簡單的英語寫下日記。
他的收支、他的感情、他的見聞,都記在一本簡陋的簿子里。
柯德唐笑道︰「四海,你知道什麼,這或許是溫埠建鐵路期間,唯一的華人文字記載,好好保存它,將來會有用。」
四海也笑笑。
將來子孫如果有好日子過,誰還願意叫他們重溫過去苦夢,假使沒有出頭的日子,生活可能比祖先在日記中記載的還要慘,又能從那些文字中學到什麼?
柯德唐說︰「四海。我在溫埠的合約快要完成了。」如釋重負。
「恭喜你,柯先生。」
柯德唐沉著地告訴他︰「四海,在這四年期間,因為華工工資廉宜,我替鐵路局省下巨款,即使如此,政府還自渥太華派工程師來監視我,我並非一個受歡迎的角色。」
四海說︰「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話叫樹大招風。」
柯德唐把這四個字咀嚼一會兒,「呵,太有道理了,」他很高興,「是孔夫子說的嗎?」
「不,只是一句成語。」
柯德唐說下去︰「合約完成後,我會回渥太華老家住,做些小生意,你願意跟著我嗎?」
四海沉吟,其實他心中早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