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水手大奇,「你識字?」
「爸媽教過我點。」「你媽也識字?」
「不錯的呢,時常吟唐詩三百首。」
老水手非常羨慕,「我要是識字,也可把歷年來所見所聞記下,給人當消遣看。」
「呵,後人一定可以自你寶貴的經驗得益良多。」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尤其自四海那樣老實的嘴巴說出來,更加可信,老水手大樂。
半晌他問︰「你的廚藝可有進展?」
「日常工夫,頗應付得了。」
「四海,」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個人呢,逃生又還容易點。」
四海面色鄭重起來,雙臂貼近身子垂直,恭恭敬敬听老水手有什麼言語。
只見老水手拍拍胸口,「你要到溫哥華,我可替你設法,但你舅舅與姐姐二人,風險實在太大,我幫不到他們。」
四海呆住。
「同他倆分道揚鏢,你願意嗎?」
四海低下頭。
「依我看,四海,你幫他們,多過他們幫你,尤其是你舅舅,你簡直要背著他走。」
老水手不以為然,「他拐你出來才真。」
「家鄉已沒有活路,又傳要開仗。」
「又豈止你一人如此,四海,我們這些人離鄉別井,為的都是一件事。」
「是什麼事?」
「生活得更好。」
四海點點頭。
船駛入地中海,天氣轉冷。
第一個吃不消的是陳爾亨,不住嚎叫抱怨。
翠仙冷笑道︰「听,這聲音,似不似豬玀?」
「我都是為救你們才叫你們害的!餅橋抽板,忘恩負義!」
翠仙浩嘆,「四海,你能怪洋人看不起我們嗎。」
事情幾乎已經決定了,他們三人到了這個關頭,非得暫時分開,各走各路不可。
翠仙說︰「你,四海,你跟老水手走,他會替你找到船到溫哥華,我,我跟荷蘭人去打個轉,撈點油水,再設法同你會合。」
陳爾亨不住敝叫,「我怎麼辦,嗄,我怎麼辦?」
「你那麼大一個人,」翠仙冷冷說︰「誰管你。」
「叫我走陸路?紅印第安人剝人頭皮哪,叫我去死?」
翠仙叱道︰「胡說八道,紅人的英語講得比你好,要你人皮干嗎,我自會付你盤川乘車。」
陳爾亨要听的不過是這句活。
翠仙雙目紅了,緊緊握住四海的手,「小兄弟……」已經哽咽。
四海輕輕說︰「我听老水手說,溫哥華有一道鐵索橋,每月一號,黃昏戌時前後,我會到那里等,直至見到你倆為止。」
翠仙只得說,「好,一言為定。」
「不要叫我等得太久。」
「如果去得到,等也無妨。」
四海也為之黯然。
他們三人在一個黑夜落船。
第五章
老水手親自送四海到另一只大船上,同伙頭將軍大力保薦︰「你們沒吃過雜碎吧,嘿,人人贊好。」他只說四海是他的佷子。
他居然還替四海弄了一套身份證明文件,有了它,羅四海可以自由進出海關。
在文件上,羅四海是一個十六歲,來自上海,受過訓練的廚子。
四海從沒有撤過那麼大的謊,他臉色通紅。
分手時,者水手還堅持送他兩只金戒指。
四海嚅嚅道︰「那文件,是假的吧。」
「嘿,白紙黑字,真珠般真。」
「那,」四海更加感激,「你一定使了不少銀子。」
老水手凝視他,「我出海那年,只比你大一歲。」
「你媽可有不舍得你?」
「倒底是孩子,口口聲聲媽媽,那牛家鄉鬧饑荒,我由我爹送給一個行船的叔怕。」
「你……不掛念家人?」
「統統不記得了,」老水手搔搔頭,「人家說,月是故鄉圓,我也不覺得,總要活得下去,才會抬頭看明月,你說是不是四海。」
四海側然。
老水手忽然抬起頭來,他的雙目閃出亮光,聲音滋潤,「只除了一個人。」
「誰?」
「我的小表妹,本來是要娶她的,後來,」他的聲音轉悲,「她嫁到一戶李姓人家,他們對她很好,但她不爭氣患癆病死了,我前些年回去,再也沒看到她。」
四海呆呆地聆听。
老水手輕輕說︰「她叫……翠仙。」
四海一震,沒作聲。
呵翠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名字。
可是每一個離鄉別井的男子,心中總有一個翠仙。
老水手抬起頭,看著銀盤似月亮,直至烏雲把它遮住。
臨別,他又贈棉衣給四海。
四海一個人上了那只叫仙打馬利亞的西班牙商船。
後來,他才知道西班牙人督信聖母馬利亞。
在仙打馬利亞的廚房里,他學會了做西菜,也進一步把他的炒雜碎發揚光大︰幾乎什麼剩肉剩菜都可以在鍋里爆一爆上蝶,要就加些甜酸醬,要就加些蒜茸,妙不可言。
晚上,就睡在廚房邊,與大老鼠作伴。
近廚得食,老鼠又黑又壯,皮色光滑,吱吱作響,來咬他的足趾。
四海真正的寂寞了。
西班牙話難學難懂,船上再也沒有林之洋那樣可遇不可求的老水手。
羅四海沉著緘默,看上去,比訛稱的十六歲還要大。
他第一次看到地圖。
叫大幅藍色底的掛圖,上面有一塊一塊不規則的棕色地形。
水手見他盯著看,便笑著解釋給他听︰「藍色、海洋,棕色、陸地,中國、那里,西班牙、這里。」
「溫哥華呢?」
「該處。」
四海呆住了,那麼遠。
他牢牢記住中國的地形,那像一塊橫放的海棠葉。
「從中國到加拿大,半個世界,中國人,勇敢,西班牙人,亦勇敢。」
四海鼻子一酸。
「原本,自廣州到溫哥華,走太平洋近,」他在地圖上比劃,「但,太平洋沒有大埠,少生意做,現在,仙打馬利亞得繞過甫美洲,因為巴拿大運河尚未動工,你帶夠衣服沒有?天氣要冷了。」
那一大堆話太過復雜,四海一字不懂,他怔怔地看著整個世界,忽然用中文問︰「這地圖,怎樣畫出來?」
水手笑,「由勇敢的人去探測繪圖,將來,人類會飛到天空。」
四海也笑,「飛到月亮?」
「為什麼不,就飛到月球。」
船漸漸駛往南方,氣溫降低,清晨,船桅掛著一條條冰柱,下雪了,鵝毛似飄下。
四海溫柔地想到,在家鄉,這種天氣,天井後邊菜園里的塌棵菜最好吃,撥開雪,整棵拔出來,拿到廚房,炒雞蛋吃,呵,真正美味,要過年時才能嘗到。
他想家想得很厲害,已很久沒有淑浴,但是,卻不愁肚子不飽。
這不是他出來的原因嗎,願望已經達到。
終于,他看見冰山一幢,浮餅海面,那是萬載玄冰,水手們大是緊張,敲響警鐘,小心回避。船,駛過南美洲最南邊的一塊土地,叫火地島。
深夜,四海自言自語︰「舅舅,翠仙姐,你們好嗎,你們現在在什麼地方?」
反而沒有那麼牽掛母親及弟妹,四海知道他們在家里,等他回去。
到了最寒冷的地方,一調頭,就是比較暖的國家了。
越是熱,大人穿的衣服越少,花烏動物的顏色越是鮮艷。
仙打馬利亞所載主要貨物是可可與咖啡。
四海喝過,皺著眉頭吐出來,苦的,卻又加糖,真弄不懂他們,四海不愛吃,據說還頂名貴,達官貴人爭著要。
他終于被勒令去洗澡。
那是他第一次用肥皂,有股清香,四海喜歡這個。
西班牙人教他用一把刀,刮掉上唇與下巴多余的汗毛,果然,看上去整齊不少。
四海知道洋人嫌他髒,他就落力整頓外表。
鞋破得底面分了家,四海忍痛買雙新皮鞋。
終于抵達目的地了。
西班牙人同他說︰「羅,你在此處下船。」
他目定口呆,舉目無親,不知到何處去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