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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沒有月亮的晚上 第13頁

作者︰亦舒

我點點頭。

「心中有沖擊?」周博士試探地問。

「你看得出?」我說。

「不需要很精明觀察人微的人也會看出來。」

但是國維沒看到,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我起身,「我要走了。」

「你說過要到我家來的。」她提醒我。

「我一定會來。」

「當心自己。」

我牽牽嘴角。

下得樓來,我暗暗留意那輛黑色房車,沒有,兩邊路旁是空的。

他在忙什麼,好幾日沒看到他。

徘徊一會兒,不得不離開。到家門,仍然沒有看到那輛車,途中不停凝視倒後鏡,一點蹤跡也無。

真不知他想怎麼樣。

車子經過他的酒店,忍不住慢下來,駛人停車灣。

手是顫抖的,心中暗暗叫︰不可以這樣做,不可中他圈套,不可自投羅網。但完全不听指揮,我把車停下來。

白衣制服的侍役立刻上前來替我拉開車門,稱我為陳太太。

「朱先生不在,」他告訴我,「陳太太請跟我來。」

苞他走,走到什麼地方去?

腿也干脆不听使喚,毫無尊嚴地跟著待役一路走去。

走廊是熟悉的,已來過這里,知道它通向什麼地方。

「陳太太,」侍役說,「請稍候,我立即去聯絡朱先生。」

他推開套房的門。

那一瓶花仍然放在上次的位置。

不,已不是數日前的花,這是他另外囑人插的,人不在也當我在,天天供奉鮮花,我呆住了,心中滋味難以形容。

侍役說︰「朱先生每日親自把花拿進來。」

他等我出現。

一切在他意料中。

兩頰連雙耳熱辣辣地燙起來。

侍者替我倒出一杯酒,放在茶幾上,恭敬地退出。

我緩緩月兌去手套,喝一口酒。

要走現在還來得及。

放下酒杯,拉開房門,走廊悄悄地無一人,匆匆急步走到門口,上車,逃似返回家中,心跳得像是要從喉嚨撲出。

柄維還沒有回來。

看樣子我只有自救,他是不會插手的了。

女佣把昨日的花捧出來。

我跳起來,「干什麼?」

「太太,新鮮的又送來了。」

我絕望地走入房中,他沒有放過我,這次的鮮花仍以白色為主,有些是根本沒有見過的,可見多罕有,一條睫上連珠地長得十多二十朵,美得不似真的植物。

放肆的朱二,登堂入室,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這大蓬花像是隨時隨地會得纏上我身來似的,令人坐立不安,地板似燙熱,椅墊似是釘,終于找一攏頭發,取了外套,再度出去。

我把車子開得飛快,路兩邊的樹直朝前窗壓下來,根本沒有想到是否危險,引擎咆哮著,風勁而疾,又回到原來的路上。

朱二站在門口等我,他知道我會回去,如撲火之飛蛾,難逃冥冥中注定的命運。

他手中握著血紅的不知什麼。

下車看到,是我適才遺下的手套。

他把手套放在唇邊,耽擱一下,然後還給我。

我慢慢穿起它們,單是他剛才那個動作,已經使我鼻子發酸。

天又黑透了。

他攜我手,與我進去。

接近了,我的臉頰剛到他肩膀,舒服地靠著他外套肩墊,不想離開。

迎面而來的隨從同他說,晚餐已經準備好。

我得換件衣裳,自衣櫥中挑出他為我置的寶石綠緞裙。

整個飯廳只得一張桌子,燈光柔和,他把客人趕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侍候我坐下,兩人都沒有心情開懷吃。

我訕訕地,一邊面孔始終燙熱,耳朵麻癢,緊張得頻頻喝酒。

朱二伸手過來,為我整理頭發,目光深深烙在我皮膚上。

樂隊奏起音樂,他邀我共舞。

大膽地把我擁抱得緊貼他身體,我記得這舞步,極小的時候,母親教過我跳,當她還沒有背夫別戀的時候,母親為這個家帶來無數歡笑與溫暖,她是個出色的女人,這也是父親痛恨她的原因︰得到越多,失去越多,愈更不值。

十年前與國維共舞到如今,今日又用上母親傳授的功夫。

最喜歡跳慢舞,一直沒有機會。

柄維說過,在公眾場所接吻擁抱皆不妨,最不雅觀就是男女跳慢舞。

今晚不怕,今晚沒有觀眾。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專等我來。

我們跳了很久很久很久,樂隊徹夜演奏?月亮升上的時候,他帶我出園子。

到這個時候,一切已經太遲,後果如何,並不值得計較,當年,母親犧牲了我去追求這樣一點點短暫的歡愉,我並沒有子女,沒有值得擔心之事。

我心內狂喜,若不做些反常動作,無法表達,于是和衣步入泳池,池水將衣裙泛起,招手叫他過來,他先是笑著搖頭,我游至池邊拉他落水,他在岸上捉住我雙臂。

趁勢他擁抱我。

在他的體溫相形之下,池水冰冷,一冷一熱之間,渾身麻痹,沉下水中,把他也一個筋斗帶下來。

這下水聲驚動了侍者,他們輕輕出來張望一下,又悄悄退下,樂隊仍曼妙奏出曲于,我打橫浮在他身上,抬眼看去,星光燦爛。

無論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付出,我同自己說,這之後無論發生什麼,我都願意承擔。

我只知自己是個孤苦寂寞的女人,追求一點點歡樂,不算觸犯天條,是人情之常,值得原諒,可以寬恕的。

濕了水的衣服漸漸墜身,我倆緩緩沒人水中。

樂隊在奏什麼歌?

噫,是「夜來香」。

一個歌女穿著銀光閃閃的衣服款款走出來,對我們視若無睹,唱出這首最最動人的歌曲。

「我愛那夜色清涼,」她唱,「我愛那夜鶯歌唱,……夜來香,我為你思量,夜來香,我為你歌唱……」她要擁抱著夜來香,吻著夜來香……

我快活得笑出聲來,踏著水向她招手。

我大概是醉了。

朱二把我自泳池拉上去,長緞裙濕了水足有十公斤重,我在池邊除下它。

他為我裹上毛巾衣。

天已漸漸露出魚肚白。

做人,從來沒有如今日這麼快樂過。

我沒有回家。

醒來時頭發還是濕的,浸過氯,模上去像稻草,打著呵欠,不理陽光,都要趕出城打理,現在一定要漂亮,漂亮有人欣賞,曇花有人欣賞,夜來香有人欣賞。

打開門,守在外邊的侍者立即說︰「朱先生在辦公,陳太太,我替你去叫他。」

我笑出來,還叫我陳太太,這群人不知有否納罕陳姓太太同他們的朱老板何以這般親密。

「不,」我說,「別打擾他。」

「司機在外頭伺候。」

我搖搖頭,「我自己開車。」

侍者問︰「陳太太,你還回來嗎?」

我側側頭,微笑說︰「或許來,或許不來。」

鮑路上的風撲向我面孔,禁不住又一次同自己說︰做人,從來沒有這麼快活過。

終于回到家。

柄維在飯桌上,抬起頭來,冷冷地發話。

「昨夜在什麼地方?」

以前他從來沒問過。

「又同那班女人打牌?」

我點點頭。

「就是藍莉莉同趙瑪琳她們是吧?」

我又點點頭。

柄維咕噥︰「莉莉已經出了毛病,又听人說瑪琳——」

筆意打斷他︰「藍這個姓真是奇突,怎麼會有人是藍顏色的,你說。」

順手拿起碟子上一塊排骨,咬一口。

柄維白我一眼。

我勿去理他,看著手中的肉,「這是什麼,」疑心起來,「這是什麼,嗄?」瞪著國維,像是怕被他毒殺。

女佣連忙趨前,「太太,這是糖醋小排骨。」

我放下心來。

柄維啼笑皆非。

餅一會兒他說︰「去,到房里看看。」

看什麼?可是那些白色的鮮花都成了精,活轉來了。

我推開房門。

在床中央,擺著一只絲絨盒子,一看就知里頭裝著首飾。

盒子款式古色古香,我即時明白,這是鄧三小姐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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