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作則想一想,「也好,不會踫見閑雜人等。」
祖斐上了他的車,關上門。
程作則開門見山,「祖斐,你的入境證不獲批準。」
祖斐不語。
「你的感情豐富,性格沖動,不合規格。」
祖斐苦笑。
「即使你可以順利移民,相信我,祖斐,你也不會快樂。」
棒了很久,祖斐答︰「是,我知道。」
「對不起。」
「不用向我道歉,程教授,我今日要求見你,根本想托你同懷剛說,我不能去。」
程教授有一點點意外,「你不打算親自告訴他?」
「沒有必要。」
「也好,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告訴我,程教授,你們那里,搞不搞人際關系,有沒有排擠傾軋。」
「這是所有高級智慧生物的拿手好戲,斷斷少不了,你不能看輕我們。」
「再告訴我,在你們那里,有沒有真正的自由?」
「如果你照上頭的規例法律去做,可以獲得某一程度的自由。」
祖斐微笑,那有什麼分別。
程作則十分感喟,長嘆一聲。
第十章
「教授,我想提醒你,有一位姓歐陽的先生,對你們有超乎常人應有的興趣。」
「我知道他。」
「你知道?」
「他是個小丑。」
祖斐悲苦中也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他走遍全世界尾隨我們,絕不放棄,一有機會便要暴露我們。」
「他可危險?」祖斐擔心。
「不,他很討厭,但沒有殺傷力。」
祖斐放下心來,「或許他只是好奇心熾。」
「有一個人老在你門口張望,即使沒有惡意,也不受歡迎。」
祖斐說︰「他拿你當假想敵,為什麼?」
「我完全不知道所以然,或許他覺得我與他有相似之處,你怎麼看,祖斐?」
祖斐笑,「你們都是男人,還有,職業都是教授。」
程作則點點頭,「所以他名正言順地向我挑戰了。」
「他還把這個給我。」
祖斐把玻璃瓶交給程作則。
也不是鮮活,程教授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接過來,搖一搖,「叫我們喝下去,好叫我們變成八爪魚,他是不是這樣說。」
祖斐點點頭。
程作則又嘆口氣,「祖斐,你真是我們的好朋友。」
「你這樣說,好像我背叛了地球似的。」
程作則拍拍她的手背,「真可惜懷剛不能與你在一起。」
祖斐胸口像是挨了一拳,眼淚奪眶而出。
程作則知道她倔強,只得假裝看不見。
餅了一會兒,祖斐說︰「我不想……遲些拖下去……留一條嗦的尾巴。」
她沒有抬頭,看不到程作則的表情。
「我會告訴懷剛。」
「我只是我,」祖斐說,「你們一定明白,你們對我們性格的認識,恐怕遠在我們之上。」
「我們都喜歡你,祖斐。」
「我知道。」
「你看來非常疲倦,祖斐,待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有車。」
程作則替她打開車門,祖斐慢慢向計程車走過去。
司機看見她無恙,松口氣。
誰說沒有好人,誰說人已經不再關心人。
祖斐啞聲說︰「請載我回去。」
司機發動引擎,駛回頭。
他勸道︰「小姐,那人比你大好多,你跟他也不會幸福。」
祖斐不出聲。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哭過,難怪陌生人表示同情。
祖斐付了雙倍車費。
那年輕的司機目送她上樓,才把車子開走。
祖斐真正癱瘓下來,撲倒床上,口中念著︰「……求你轉向我憐恤我因為我是孤獨困苦,我心里的愁苦甚多,求你教我月兌離我的禍患。求你看顧我的艱難……」
方祖斐終于忍不住,嚎陶痛苦失聲。
十八歲的時候,她曾經許下諾言︰過了二十一歲,誓必不再哭泣。她失敗,沒有做到。漸漸祖斐相信要求過嚴妨礙養生,于是又暗暗許願︰過了二十五,再哭就得掌嘴。許久沒有再犯,偶爾也沾沾自喜,但今日又哭了。
真是一種懲罰,因為尚要腫著眼泡見客。
心灰以後,一切趨于平靜,最重要的是,這是她的選擇,至少她願意這樣相信。
沈培同她說︰「其實跟靳懷剛一走了之也不是壞事,你遲早會習慣下來,移民有移民的好處,許多人都過得很愉快,說到繁囂、妖異、詭秘,很少都市比得上這一個,能在此地住上十多二十載,哪里都去得。」
祖斐的心隱隱作痛,不能回答。
沈培說︰「站在自私立揚,我不願你走,對了,祖斐,懷剛到底來自哪個國家?」
「現在還管他作甚。」
「有一刻,我看得出你是真想跟他雙雙離去的。」
這時候,周國瑾走進來,「好哇,我獨個兒舌戰群雄,你們卻在這里涼快。」
她順手取餅沈培的杯子,轉到杯口另一邊,呷一口水。
祖斐猛地打一個突,想起來,「喝不得!」她叫。
沈培用手拍胸口,「嚇壞了,大叫什麼?」
周國瑾放下杯子,狐疑地看著祖斐。
祖斐賠笑,「呃,這水是隔夜的。」
大姐聳聳肩,走出去。
祖斐擔心得不得了。
沈培猶自發表她的宏論︰「想要一個家庭,總得有所犧牲,祖斐,這次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磋跎。
祖斐尾隨著周國瑾,要命,她喝了那現形水,不知有什麼後果。
只見她坐下來,翻閱文件,祖斐緊張地注視她,周國瑾忽然抬起頭,嘆口氣,有點倦慵的樣子。
這丁點兒輕微的變化,足以使祖斐震動。
她放下筆,問祖斐︰「我們在這里干什麼?」
祖斐張大嘴,這是大姐?一向英明神武、處變不驚的舵手,內心原來同方祖斐一般彷徨?
這就是大姐的原形?
只听得周國瑾說下去︰「三年來沒有放過假,是,這是我的工作,非得把它做好,一天在這崗位上,一天有光彩,但終有一日我要退休,退位讓賢,屆時房門上換上別人的名牌,我剩下些什麼?」
祖斐呆呆地看著大姐,原來她也為切身問題頭痛,原來她同所有人沒有分別。
周國瑾苦笑,「我已過了生育年齡,祖斐,今年我已四十八歲。」
祖斐嚇一大跳,瞪起雙眼,四十八歲,不可思議,不論外貌舉止,大姐看上去至多像三十八,事實上她在人前也永遠暗示她約莫只有三十余歲。
扁是知道這個秘密已經足以招致殺身之禍。
這個玩笑開不得,祖斐不能讓她再說下去。
「大姐,你今天好像有點累——」
周國瑾打斷她,「……沒有家,沒有人。」她嘆息,「只從一個會議走到另一個會議。從一個宴會走到另一個宴會。有時候我預見自己的死期︰黑沉沉一間房間,獨自躺大床上,只有醫生送終,遺產沒有人承受,祖斐,他朝汝體也相同。」
周國瑾好似酒後吐真言,巴不得將心事盡在一個早上傾吐出來。
這一滴藥水竟有這樣巨大的效果,令祖斐哭笑不得。
「大姐,你疲倦了,回家休息好嗎,我替你告假。」
「祖斐,」大姐還要說,「你還年輕,你不要緊。」
「大姐,我去叫司機來送你。」
周國瑾取餅外套,搭在肩膀上,「你說得對,告半天假,回家睡一覺也好,醒不來,索性駕返瑤池,倒也是樂事。」
「大姐——」祖斐欲哭無淚。
走到房門口,周國瑾又回頭,「機器也有停頓的一日,祖斐,你不是真相信,公司沒有我不行吧?」
她慘然一笑,翩然走向大門。
祖斐閉上雙目。
「大姐到什麼地方去?」沈培意外地問。
「她告假——」
「可是她從不告假。」
「她也是血肉之軀,同你我一樣,為什麼不能告假?」
「祖斐,你對我不用粗聲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