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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人 第27頁

作者︰亦舒

程作則想一想,「也好,不會踫見閑雜人等。」

祖斐上了他的車,關上門。

程作則開門見山,「祖斐,你的入境證不獲批準。」

祖斐不語。

「你的感情豐富,性格沖動,不合規格。」

祖斐苦笑。

「即使你可以順利移民,相信我,祖斐,你也不會快樂。」

棒了很久,祖斐答︰「是,我知道。」

「對不起。」

「不用向我道歉,程教授,我今日要求見你,根本想托你同懷剛說,我不能去。」

程教授有一點點意外,「你不打算親自告訴他?」

「沒有必要。」

「也好,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告訴我,程教授,你們那里,搞不搞人際關系,有沒有排擠傾軋。」

「這是所有高級智慧生物的拿手好戲,斷斷少不了,你不能看輕我們。」

「再告訴我,在你們那里,有沒有真正的自由?」

「如果你照上頭的規例法律去做,可以獲得某一程度的自由。」

祖斐微笑,那有什麼分別。

程作則十分感喟,長嘆一聲。

第十章

「教授,我想提醒你,有一位姓歐陽的先生,對你們有超乎常人應有的興趣。」

「我知道他。」

「你知道?」

「他是個小丑。」

祖斐悲苦中也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他走遍全世界尾隨我們,絕不放棄,一有機會便要暴露我們。」

「他可危險?」祖斐擔心。

「不,他很討厭,但沒有殺傷力。」

祖斐放下心來,「或許他只是好奇心熾。」

「有一個人老在你門口張望,即使沒有惡意,也不受歡迎。」

祖斐說︰「他拿你當假想敵,為什麼?」

「我完全不知道所以然,或許他覺得我與他有相似之處,你怎麼看,祖斐?」

祖斐笑,「你們都是男人,還有,職業都是教授。」

程作則點點頭,「所以他名正言順地向我挑戰了。」

「他還把這個給我。」

祖斐把玻璃瓶交給程作則。

也不是鮮活,程教授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接過來,搖一搖,「叫我們喝下去,好叫我們變成八爪魚,他是不是這樣說。」

祖斐點點頭。

程作則又嘆口氣,「祖斐,你真是我們的好朋友。」

「你這樣說,好像我背叛了地球似的。」

程作則拍拍她的手背,「真可惜懷剛不能與你在一起。」

祖斐胸口像是挨了一拳,眼淚奪眶而出。

程作則知道她倔強,只得假裝看不見。

餅了一會兒,祖斐說︰「我不想……遲些拖下去……留一條嗦的尾巴。」

她沒有抬頭,看不到程作則的表情。

「我會告訴懷剛。」

「我只是我,」祖斐說,「你們一定明白,你們對我們性格的認識,恐怕遠在我們之上。」

「我們都喜歡你,祖斐。」

「我知道。」

「你看來非常疲倦,祖斐,待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有車。」

程作則替她打開車門,祖斐慢慢向計程車走過去。

司機看見她無恙,松口氣。

誰說沒有好人,誰說人已經不再關心人。

祖斐啞聲說︰「請載我回去。」

司機發動引擎,駛回頭。

他勸道︰「小姐,那人比你大好多,你跟他也不會幸福。」

祖斐不出聲。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哭過,難怪陌生人表示同情。

祖斐付了雙倍車費。

那年輕的司機目送她上樓,才把車子開走。

祖斐真正癱瘓下來,撲倒床上,口中念著︰「……求你轉向我憐恤我因為我是孤獨困苦,我心里的愁苦甚多,求你教我月兌離我的禍患。求你看顧我的艱難……」

方祖斐終于忍不住,嚎陶痛苦失聲。

十八歲的時候,她曾經許下諾言︰過了二十一歲,誓必不再哭泣。她失敗,沒有做到。漸漸祖斐相信要求過嚴妨礙養生,于是又暗暗許願︰過了二十五,再哭就得掌嘴。許久沒有再犯,偶爾也沾沾自喜,但今日又哭了。

真是一種懲罰,因為尚要腫著眼泡見客。

心灰以後,一切趨于平靜,最重要的是,這是她的選擇,至少她願意這樣相信。

沈培同她說︰「其實跟靳懷剛一走了之也不是壞事,你遲早會習慣下來,移民有移民的好處,許多人都過得很愉快,說到繁囂、妖異、詭秘,很少都市比得上這一個,能在此地住上十多二十載,哪里都去得。」

祖斐的心隱隱作痛,不能回答。

沈培說︰「站在自私立揚,我不願你走,對了,祖斐,懷剛到底來自哪個國家?」

「現在還管他作甚。」

「有一刻,我看得出你是真想跟他雙雙離去的。」

這時候,周國瑾走進來,「好哇,我獨個兒舌戰群雄,你們卻在這里涼快。」

她順手取餅沈培的杯子,轉到杯口另一邊,呷一口水。

祖斐猛地打一個突,想起來,「喝不得!」她叫。

沈培用手拍胸口,「嚇壞了,大叫什麼?」

周國瑾放下杯子,狐疑地看著祖斐。

祖斐賠笑,「呃,這水是隔夜的。」

大姐聳聳肩,走出去。

祖斐擔心得不得了。

沈培猶自發表她的宏論︰「想要一個家庭,總得有所犧牲,祖斐,這次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磋跎。

祖斐尾隨著周國瑾,要命,她喝了那現形水,不知有什麼後果。

只見她坐下來,翻閱文件,祖斐緊張地注視她,周國瑾忽然抬起頭,嘆口氣,有點倦慵的樣子。

這丁點兒輕微的變化,足以使祖斐震動。

她放下筆,問祖斐︰「我們在這里干什麼?」

祖斐張大嘴,這是大姐?一向英明神武、處變不驚的舵手,內心原來同方祖斐一般彷徨?

這就是大姐的原形?

只听得周國瑾說下去︰「三年來沒有放過假,是,這是我的工作,非得把它做好,一天在這崗位上,一天有光彩,但終有一日我要退休,退位讓賢,屆時房門上換上別人的名牌,我剩下些什麼?」

祖斐呆呆地看著大姐,原來她也為切身問題頭痛,原來她同所有人沒有分別。

周國瑾苦笑,「我已過了生育年齡,祖斐,今年我已四十八歲。」

祖斐嚇一大跳,瞪起雙眼,四十八歲,不可思議,不論外貌舉止,大姐看上去至多像三十八,事實上她在人前也永遠暗示她約莫只有三十余歲。

扁是知道這個秘密已經足以招致殺身之禍。

這個玩笑開不得,祖斐不能讓她再說下去。

「大姐,你今天好像有點累——」

周國瑾打斷她,「……沒有家,沒有人。」她嘆息,「只從一個會議走到另一個會議。從一個宴會走到另一個宴會。有時候我預見自己的死期︰黑沉沉一間房間,獨自躺大床上,只有醫生送終,遺產沒有人承受,祖斐,他朝汝體也相同。」

周國瑾好似酒後吐真言,巴不得將心事盡在一個早上傾吐出來。

這一滴藥水竟有這樣巨大的效果,令祖斐哭笑不得。

「大姐,你疲倦了,回家休息好嗎,我替你告假。」

「祖斐,」大姐還要說,「你還年輕,你不要緊。」

「大姐,我去叫司機來送你。」

周國瑾取餅外套,搭在肩膀上,「你說得對,告半天假,回家睡一覺也好,醒不來,索性駕返瑤池,倒也是樂事。」

「大姐——」祖斐欲哭無淚。

走到房門口,周國瑾又回頭,「機器也有停頓的一日,祖斐,你不是真相信,公司沒有我不行吧?」

她慘然一笑,翩然走向大門。

祖斐閉上雙目。

「大姐到什麼地方去?」沈培意外地問。

「她告假——」

「可是她從不告假。」

「她也是血肉之軀,同你我一樣,為什麼不能告假?」

「祖斐,你對我不用粗聲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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