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沒有表示。
餅一會兒她問︰「有沒有遺書?」
「沒有。一封信怎麼說得盡她彼時的心情。」
「整件事完全沒有必要,是最大的浪費,」阮志東沉痛的說︰「她無論寫什麼,我們都不會原諒他,」聲音哽咽了,「這麼多人愛她還不夠,她仍覺得不滿足,出此下策,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是不是意外?」丹青輕輕的問。
「不是。」
丹青沒有再問,不再重要了,失去的已經失去。
梆曉佳問︰「你手上拿著什麼?」
「呵,」丹青低下頭,「是一方頭紗。」
「是——」葛曉佳問。
丹青點點頭,「我可以留著作為紀念嗎?」
「當然。」
喬立山緊緊握住丹青的手。
阮志東說︰「丹青,我們知道這件悲劇一定會震撼你,希望你能堅強應付。」丹青說︰「昨天,我曾想過逃跑。」
她父親問︰「今天呢,今天才最重要。」
她母親說︰「別催逼她,讓她慢慢騰出空間來安置悲傷。」
丹青看著街外。
喬立山在她耳畔說︰「看你父母多麼文明。」
不錯,可惜很多時候,他們待對方,無比原始凶殘。
無論感情上怎麼處理這項悲劇,丹青都知道,她不再是以前那個小丹。
阮志東在這件事上一柱擎天,辦得非常妥貼,在精神上又予前妻最大的支持。丹青從沒見過父母如此合拍。
喬立山也一直陪著丹青。張海明與宋文沛上飛機那日,他倆一起去送別。沛沛對丹青悄悄說︰「上次乘飛機,苦也苦煞,旁邊坐一個穿低胸裙子的女郎,失手把整杯咖啡倒在我腿上,濕粘粘捱了十多小時。」
然而生活上的小折磨總會熬過去,飛機一定會到,海關一定能過,但逝去的人,想再見一面,永無可能。丹青已不計較這些無關痛癢的小節。
她耐心聆听沛沛嘮叨,卻已失去共鳴,兩個少女心態相距甚遠。
丹青拋離了宋文沛,她們已經背道而馳。
時間終于到了,握手,擁抱,道別,分手,丹青松了口氣。
那天晚上,丹青鎮靜地問母親︰「有見過胡世真嗎?」
梆曉佳看她一眼,不敢立刻作答,沉吟一會兒,旁敲側擊地反問︰「不再恨他了嗎?」
「恨,怎麼不恨,但是除了恨他,我還得生活。」
梆曉佳松口氣,丹青看通看透了。
餅一會兒,她答︰「見過。」
「他悲傷若絕,抑或照原意同顧自由小姐結婚?」
梆曉佳沉默。
「告訴我,母親,我自信受得起任何打擊。」
「兩者都有。」
「什麼?」
「他無限哀傷,但同時決定帶顧小姐回巴黎結婚。」
丹青不怒反笑。
「他要求見你,我認為不適合,沒有答應他。」葛曉佳停一停,「說真的,丹青,生活是這樣的累,漫無目的,也許娟子只想早點永息——」
丹青打斷她,「母親,我不準你這麼想。」
梆曉佳怔怔苦笑。
丹青說︰「情況不是好轉了嗎,章先生呢?」
「我們仍處于‘先生貴姓,到哪里玩多’的階段。」
「假以時日,你們會得熟稔。」
「但在我們這種年齡,就是覺得疲倦。」
丹青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安慰開導母親。
「你打算如何處理娟子咖啡室?」
「畢業回來,我親自打理它,把它改為一個沙龍,讓文藝工作者在那里聚集。」「娟子會贊成這個主意,那麼,一切等你回來再說吧。」
母女倆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丹青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她母親不勝煩惱,頻頻說「難怪英女皇伊利莎白二世出外旅行,連水都帶著走」不過也不簡單了,足足三只箱子。
丹青佩服母親,經過這麼多磨難,仍然孜孜不倦,會不會是嘴頭上埋怨訴苦嘮叨,幫她發泄內心諸般痛苦,平衡了心理。
反而娟子阿姨,從來不宣泄情緒,更加難以化解心結。
「兩件睡袍,怎麼穿十六天?真象逃難。」葛曉佳還在喃喃自語。
也好,不能怪社會,不能怨命運,拿睡袍來出氣。
丹青懂了,她看到許多從前沒有看到的底蘊。
她約了喬立山在娟子咖啡室見面。
她做咖啡給他喝。
想起來他們第一次見面,也在這間咖啡室。
丹青說︰「我知道你要寫一本六十年代背景的小說。」
喬立山揚起眉毛,「你怎麼猜到的?」
「記得那幾箱舊畫報嗎,你說那些資料有用。」
喬立山笑一笑,默認。
「那麼你應該听一听六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曲子。」
「好呀。」
丹青將娟子珍藏的四十五轉小唱片取出來,放在唱盤上,一把嘹亮天真的女聲這樣子唱︰「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開的書,我,愛,沒有人,除你。」喬立山記憶中從沒听過這支歌,他呆住了,旋律與歌詞都單純到令人不置信的地步,二十多年前,少年人是這樣談戀愛的?
這本小說還怎麼寫,他無法模擬當時年輕人的心態及價值觀。
丹青說︰「還有呢。」
她換上另一張唱片,歌詞說︰「每一時,每一刻,我都會記得今日,你用最溫柔的姿態,愛我及吻我,雖然你或會離開我,在我心你將永留,每一時每一刻,我都會記得今日。」
丹青搖搖頭。
喬立山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丹青收起唱片,「我不怪你,所以你說,母親那一代多難做人,她們小時候對感情的看法拘泥若此,到了八十年代,風氣劇轉,不能適應,也不稀奇。」喬立山點點頭。
丹青低低的說︰「娟子阿姨,就沒能轉得過來。」
喬立山連忙岔開話題,「我還是量量力寫今日的故事算了。」
「要不,就扯到二十年代去,略有差池,也沒有人會來挑剔你,彼時出生的人,即使在世,也已經老得只眼開只眼閉,隨得你胡吹。」
喬立山忍不住笑,「你來寫,你深諳寫作之道。」
丹青點點頭,「你最愛打趣我。」
喬立山說︰「笑人,也被笑,苦中作樂。」
丹青抬起頭,「三年後我回來,會把娟子咖啡店打理得蒸蒸日上,承繼阿姨的事業,你要看我的話,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
喬立山一怔。
丹青接住說︰「放心,我知道你不是胡世真,」停一停,「我們才不會作空白的允諾,費時失事。」
喬立山放下一顆心。
丹青解嘲地說︰「你可以帶你的妻子或女友來,無任歡迎。」
喬立山凝視她,「如果我仍然獨身,你的丈夫或男友會否趕我出門?」
無論怎樣,季娟子的故事不會重演。
丹青低下頭,忽然听得喬立山咳嗽一聲。
她抬起頭來,看見胡世真推門進來。
丹青一驚,手一松,打碎了杯子,丹青沒料到自己會這樣怕胡世真。
她怔怔的瞪著他,胡世真又長回了胡髭,形容憔悴,消瘦許多,但一雙眼楮,幽幽發光,如一只野獸。
終于,丹青沉著應付︰「你還沒有走?」
胡世真聲音極之沙啞,「剛才……我恍惚看到她進來。」
丹青與喬立山都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
丹青說︰「你看錯了。」
「不,我似看到她推門進來,所以尾隨,她很年輕,作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打扮,白裙子,紅鞋兒……丹青,請她下來。」他懇求。
丹青與喬立山震驚之余,維持緘默。
餅一會兒,丹青說︰「我沒有這個本事,我請不到她。」
「但是我明明看見她。」胡世真喃喃地說。
「你看錯了。」丹青再說一遍。
胡世真頹然跌坐在椅子里。
丹青要趕他走,被喬立山按住。
胡世真喘息著,丹青這時才嗅到他一身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