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笑說︰「你一定約了人,我才不會不識相。」
笑說不多講,拉開門出去。她瘦了,背影特別修長婀娜,一等一模特兒身段。過一會兒胡世真問︰「是你的朋友吧?」
丹青看他一眼,「可以這麼說。」
「好象心事重重,」他停了一停,「這個夏天,真有點不尋常,少女們都憂郁,令到鳥不語,花不香。」
「我可沒有不快樂。」
胡世真但笑不語。
丹青亦懶得與他爭辯。
他又說︰「或許你忘記了,當你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次。」
空說無憑,誰還記得幼嬰時期所發生的一切,任由他杜撰罷了。
胡世真完全知道丹青在想什麼,他微笑說︰「那次是你七歲生日,你娟子阿姨偕我到你生日會,你穿一襲黃色紗裙,最別致之處,是你背著一對小小的透明翅膀,扮成一只小蝴蝶模樣,記得嗎?」
丹青怔住。
記得,當然記得,那是他們阮家的黃金時代,父母還有興致為她開生日會。丹青低聲說︰「不是蝴蝶,是小仙子。」
胡世真說︰「噫,我怎麼沒有想到,的確象小精靈。」
「蛋糕又香又大,」的確不由得回憶起來,「五十人都吃不完。」
「的確是,椰子味道。」
丹青看他一眼,「你記性的確上佳。」
他笑笑,「也視人視事而定。」
丹青凝視他一會兒,這個英俊的男人,到底是忠是奸。
那次是最後一個生日會,之後,阮氏夫婦開始同床異夢的生涯。
「那年你也是來探訪娟子阿姨?」丹青問。
胡世真點點頭。
「你為什麼沒有留下來?」丹青毫不放松,緊緊質問。
「問得好。」胡世真並不介意,他說︰「也只有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可以這樣問。」丹青倒有點不大好意思,他對她十分容忍,當然是因為娟子的緣故,愛屋及烏。他說下去︰「當時我還年輕,個性十分不羈,野性難馴。」
「現在呢?」
胡世真看著窗外,惆悵一會兒,才答︰「我不知道。」
即時他是奸角,也有一個好處,他把丹青當大人看待,這種態度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來說,起碼值十分。
他放下杯子,對丹青說︰「娟子很快會回來,店交給你了,我出去走走。」他似乎也有心事。
若干年前,丹青認為人到中年,一了百了,什麼事都可以看通,什麼結都可以解開,因為經驗老到,人會變得玲瓏剔透,水晶玻璃一樣。
漸漸發覺真是一項錯覺。很少人的智慧隨著年歲增加,不要說別人了,單是父母雙親的行為舉止就是鐵證。
與少年人一般沖動、冒失、粗心、自私、愚昧。大概,大概真要活到艾老那種年紀,還真得略具慧根,才會頓悟。
不過,屆時也得收拾包袱準備到另外一個世界去生活了。
丹青看著胡世真出門。
相隔只一點點時候,娟子阿姨就回來了。
丹青斟上香片茶,「為什麼不叫我一起去?」
娟子搖搖頭,「你去了會難過。」
「世上原有生離死別,我可以忍受。」
娟子月兌下外套,喝一口茶,抬頭看了看,「世真不在?」
「剛剛出去。」
娟子猶疑一下,問丹青︰「有沒有說去什麼地方?」
「沒有,附近吧,他沒有換衣服。」
「一個人?」
丹青點點頭。
娟子看上去有點憔悴,但隨即笑了,「丹青,你守店堂,我上去淋浴睡個午覺。」近年來阿姨與母親都比較容易疲倦,對著丹青,也不隱瞞什麼,「老了老了。」她們說。
有時候午睡醒來,母親會問︰「什麼時候,早上還是晚上?」
很迷糊的樣子,又不止一次說,不介意一眠不起,壽終正寢,真令丹青傷心。那一日,胡世真在傍晚咖啡店打烊時分才回來。
娟子一直沒有睡著,丹青听到樓上油輕輕碎碎的音樂聲。
他向丹青點點頭,上樓去,腳步抖下一行細沙。噫,丹青想,他到沙灘去了,怪不得一臉太陽的影子。
丹青沉默良久,把地板打掃干淨,關上店門離去。
大人的閑事,她管不著,他們總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吧。
出了店門,街道冷清清,從前,海明會駕著小小車子等她下班。他們說,如今肯提供這種服務的男生,也越來越少了。
丹青站在公路車站上,天落下淅淅雨來。
她沒有回去拿傘,怕打擾阿姨。
老式言情小說中,女主角才不怕下雨,永遠有一個男生,會在她身後出現,打著傘,借出他強壯可靠的肩膀。
鮑路車來了。
回到市區,天已全黑。
一開門,就听見電話鈴響。
是父親找她。
「丹青,」他聲音一貫浮躁不安,「稍後我想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同你說,有事與你商量。」
丹青忙著月兌下濕衣服,「你在哪里,仍住酒店?」
「你別管我,這件事有關你母親。」
丹青沒好氣,「我母親很好,不勞你操心。」
「最近她每夜都盛妝外出?」
丹青笑,「你妒忌?」
「回答我。」
「是,她找到了伴侶,他天天約她,不讓她空閑。」
「她這樣同你說?」
「是我自己觀察所得。」
「那你今天更要出來看看清楚。」
「父親,我不明白你說些什麼。」丹青覺得事有蹊蹺。
「九點正,我來接你。」阮志東掛上電話。
他不去收拾自己的爛攤子,倒來干涉前妻的私生活。
九時正,阮志東來了。
「父親,」丹青追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請說清楚。」
「你母親每晚在一間酒廊喝酒。」
丹青笑,「這是她的自由。」
「我也知道她有自由這樣做,所以找你商量,來,我們去看她。」
「父親,你瘋了,我們怎麼可以隨便去打擾她?不錯那是公眾場所,但我們也要識相才好,你不是向破壞她的好事吧?」
阮志東露出淒酸的神情來,「來,丹青,看過你會明白。」
丹青警告父親︰「不準亂來。」
她忐忑不安。母親到底同什麼人在一起,白發老翁、不良少年,抑或是粗魯男子?
丹青的幻想力也十分豐富,她甚至想到陪母親夜夜笙歌的是一位男裝打扮的女士,穿白西裝,十分英俊。
在車中,她忍不住問父親︰「你別瞞我,把真相告訴我。」
「你看到便明白。」阮志東聲音是苦澀的。
丹青說︰「她才辭職,還沒有找好新工作,心情欠佳。」
阮志東一怔,心痛的說︰「她沒有同我講,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我再無能,也可以提供一些意見。」
丹青質問︰「你有空嗎,你有時間嗎,你關心嗎?」
阮志東長嘆一聲,把所有籍口與理由都吞下肚子。
「幸虧她最近交際繁忙,注意力稍移,不致太過難受,所以,無論她同什麼人走,都是好事。」
「我知道美東廣告正在獵人。」
「你自己同她說去。」
阮志東長長太息,「我無臉見她,我實在對不起她,她變成今天這樣,我要負很大的責任,真沒想到這次打擊對她如此嚴重。」
「父親,昵到底在說什麼?」丹青驚異之極。
到了。
酒廊在市區夜生活最繁華的地段,九點多了,客人仍未到齊,零零落落坐著幾桌人,約莫要到午夜時分,才會旺起來,屆時舞池擠滿人,肩踫肩,衣香鬢影。阮志東選圓柱後面的一張小桌子。
他說︰「有人看見她天天在這里坐,告訴我,我還不相信,親自來過兩次,才知道是事實。」
「你窺她私隱?」
「她到底是我女兒的母親。」
丹青啼笑皆非,「你說得太嚴重了,這里又不是見不得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