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間學校?」
「小叔已替你報考多間,屆時揭曉便知。」
「哪一科?」
「是呀,問得好。」阮志東看著女兒笑。
丹青不禁臉紅,她自覺沒有一項擅長的科目,不知讀什麼才好,筒統的念經濟、文學、地理、管理,都還可以。但認真想一想,都還不是喜歡的科目。
她父親說︰「替你報了英國文學,希望買大開大,是次聯考英文兩科你能拿乙等。」
「我並不喜歡英國文學。」
「丹青,有多少時候,我們做的事,都是我們喜歡的?」
丹青沉默一會兒。
開始了,做大人的壓力已經開始了,已經要運用意旨力,把不喜歡做的事,都盡責地做得極其漂亮。
來得太快了,丹青覺得不甘心,怎麼攪的,好時光一去不復回,明明在去年夏日,她還可以躺在露台的繩床上看叮當漫畫,今年已經要面對現實之洪流。「用英國文學打底,可以念法律。」
丹青即時反對,「人就是這樣生癌的。」
「妖言惑眾,大律師統統患絕癥?」
丹青猶自嘴硬,「機會一定多一點。」
她父親笑得前仰後合,過一會兒嘆口氣,「你真象你母親當年,一顰一笑,同個印子刻出。」
「你愛我?」
「當然。」
「為什麼不能再愛她?」
阮志東流利的說︰「她變了,我也變了,葛曉佳與阮志東已經是陌生人,話不投機,不同的目標,無論如何沒有可能同步走路。」
丹青完全部接受場面話,她把事情簡化,赤果果的說︰「不如說,你不再愛她,所以離棄她。」
阮志東大吃一驚,他似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不由得發起呆來。
「我走了。」丹青說。
「小丹,與我們一起吃飯吧。」
「不了,我不想造成周小姐不愉快,正如你說,我長得同我母親一模一樣,她看到我的臉,一定不自然。」
「你太多心了。」
丹青想,多心好過無心。
「你打算同周小姐結婚?」她問父親。
「暫時不會。」
「爸,現在是八十年代,時興結婚及養育孩子呢。」
「我可從來沒說過我是八十年代的時髦人物。」
丹青倒不怕周南南吃虧,損失最慘重的,是她母親。
「爸,謝謝你。」
阮志東看著女兒的小面孔,認為值得,本來想換輛大車,現在為著丹青的留學費用,恐怕計劃要押後三年。
回到街上,雨大得不得了。
丹青手上並沒有傘。
她不想折回借任何事物,猶疑幾秒種,便朝車站走去。
回到家,一雙皮鞋嘰咕嘰咕冒水,名副其實泡了湯。
母親還沒有回來。
冰箱面用磁鐵吸著一張字條︰今晚約十二時返家你可做咸牛肉三文治或外出吃晚餐。
丹青嘆口氣,她的歲寒三友是罐頭湯、即食面及咸牛肉,沒有它們,日子不知怎麼過。
做好三文治,扭開電視,制造雜聲。
電話整個晚上都沒有響。
鮑寓里所有家具用品都線條簡潔,顏色素淨,獨獨電話是粉紅色的,據丹青所知,她母親在青春期一直向往擁有一只公主型私人電話,這個願望,在二十五年後,終于達到。
成年人也有他們天真的一面,每次用電話的時候丹青都這麼想。
她又特別喜歡為女兒置衣服,一堆一堆抱回來,全是最新款式的泡泡短裙,套在緊身褲外穿,配著水彩色調的大蝴蝶結……
丹青一直不好意思說,除出校服,只喜歡白襯衫牛仔褲,頂多是水手領外套,這些新衣,全塞在衣櫃里,原封不動。
直到一日,丹青偶然翻舊相片薄,看到母親少年時的照片,忽然明白了。十多歲的她正穿著短裙子,小白靴,原來,她一直不自覺地買衣服給少女時期的葛曉佳。
丹青馬上掩起照片薄,鼻梁正中酸酸的。
母親原來這樣眷戀少女時期。
假如有時光隧道就好了,丹青可以陪她回去,一償相思之苦,母女倆照老地址逐家逐戶尋過去︰葛曉佳小姐在嗎……
人生說苦也真苦。
梆曉佳回來的時候,看見女兒拿著吃了一半的三文治在車上睡著了,毛巾裹著半濕的頭發,電視在舉行演唱會。
小丹面孔向上對正一百火的燈泡,照樣有本事夢會周公。
年輕人無所不能。
鐵皮似的牛仔褲,緊緊包在腿上似第二層肌膚,一樣舒服。
一上飛機,扣好安全帶,賓至如歸,即時入睡,身體柔軟,不覺辛苦。
這都是二十歲以下的天賦。
「丹青丹青。」
小丹睜開眼,「天亮了嗎?」
「還早呢。」
「媽媽我夢見我與你結伴回到許多年前去尋找理想。」
「有沒有找到?」
「途上荊棘甚多,你已經把握推醒,或許今夜可以繼續。」
梆曉佳笑,少女即是少女。
小丹問︰「今天如何?」
「還不是一樣。」
「我倒是見過父親。」
「啊。」
「他都替我安排好了。」
「看,你還是幸運的。」
「是。」丹青承認。
「這個暑假一過,你就不必對牢愁眉苦臉的老媽了。」
「媽媽你知道這不是真的。」
梆曉佳對鏡卸妝。
「真討厭,一層一層揩掉洗淨,明早又一只一只顏色畫上去,早就該發明面具。」丹青轉過頭去笑。
「你走了我少個伴,更加自言自語,自說自話。」
「我會回來看你。」
「有什麼好看?聰明一點,三年後文憑護照連同結婚證書一起帶回來。」丹青真正怔住,沒想到前頭有這麼多大事等著她去做。
「自己要懂得打算,知道嗎,蹉跎過這幾年,事倍功半,以後就麻煩。」丹青喊︰「救救孩子。」
那一夜,倒沒有誰享受到輾轉反側這種奢侈。
梆曉佳更加絕無做夢習慣,感覺是一瞌上眼天已即亮,鬧鐘嘩然,她蓬著頭下床,深覺死亡在該剎那並不可怕,長期休息是她盼望。
一邊洗臉,一邊長嘆,連鄰房的小丹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起身為母親做早餐。
梆曉佳說︰「我要到菲律賓去三五天,你照顧自己。」
「玩的高興點。」小丹說。
「我會的。」
有人追求母親就好了,小丹想,打開門,只見一大束鮮花,大約百余朵,當中那朵玫瑰蕊中系著一枚鑽戒,一張字條說︰「讓我永遠照顧你」……
「替我問候娟子。」
「媽媽,」小丹想起來,「你有沒有見過娟子阿姨哭?」
「從不。」停一停,「為什麼問?」
「沒什麼。」
「把她整哭,對你無益。」葛曉佳笑。
「我不是壞女孩。」
「我去了。」
小丹看見她拎起行李袋。
「從公司直接往飛機場。」
「當然,」她無奈,「老板不批準我先休養三五天才出發。」
「請歡渡好時光,一路順風。」
梆曉佳似還想轉過頭來說些什麼,但終于沒有張嘴。
小丹在她身後掩門。
電話鈴在該剎那響起來。
「小丹?宋文沛。」
「謝天謝地,沛沛,你回來了。」小丹吁出一口氣。
「小丹,我沒有回來,我現在倫敦。」對方苦笑連連。
「什麼?」
「我回不來了,找到學校,九月十號開學,要待聖誕才回。」
「唉呀,可是那時我已到溫哥華去了。」
「我有種感覺,小丹,我們也許就如此永別,不能再見。」
「不要悲觀,暑假呢,我們可以約在歐洲見面。」
對方停一停,「丹青,我不再說了,我們寫信吧。」
「宋文沛,」丹青急起來,「記得把地址給我。」
「一定。」她已經掛上電話。
丹青十分感慨,搜索枯腸,忽然想起中三上學期,讀過一首詞,其中一句,叫故人萬里關山隔,是它了,形容得淋灕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