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訝異了,桌子十分鐘前似還有人用過,鉛筆還在筆記本子上,三四架照相機分別用京皮包著,抽屜半開,里邊全是文件,攝影雜志堆地下,有膝蓋那麼高,窗台上放著數十枚礦石標本,幾只舊玩具熊,迎著陽光,還垂著一串水晶珠,反射出彩虹,映在天花板上。
這是誰的房間。
只听得李育台說︰「和平幫我收拾過一次,不過現在我已打算裝箱。」
「是。」桑琳答應著。
李育台心想,少年不識愁滋味,不必與她說什麼因由。
他一個人跑到書房去看報紙。
半晌,有人捧上咖啡,他正沉迷一篇特寫,頭也不抬,月兌口而出,「謝謝你雅正。」
有一個聲音同他說︰雅正,雅正不在這世上已有一年多了,他抬起頭,發覺是桑琳給她斟咖啡,他連忙又謝了一次。
連接兩個周末,桑琳都來整理工作間,謝雅正所有的遺物,都被裝進箱子里。
標簽用電腦打印機打出來,每只箱子編著號碼,掉了也不要緊,電腦自有記錄。
換了由育台自己做,一定只用手寫,而且會寫錯,亂七八糟,劃掉重寫。
這位年輕的小姐在這方面的能力的確比他強。
有一只箱子標明「小心放置」、「易碎」,內容是「哈蘇人像攝影機與三個鏡頭,一是二八八/八十、二是三五/七十、三是三五/八十……」沒有更詳細的描述了,卻又不嚕嗦。
與和平的溫柔不同,這位助手是理智型的。
桑琳實事求是。
老陳問她︰「還可以嗎?」
育台點點頭,起碼可以打八十五分。
他征求過紀元同意︰「家里打算裝修,把你房間髹乳白色配柚木家具好嗎,同時,我想把媽媽的雜物收到倉庫里。」
紀元並無異議,只說︰「北極一股寒流吹襲,昨日氣溫只有零下六度,姑姑叫我穿滑雪褲上街,已經放寒假了,聖誕節近在眼前,姑丈買了株三米高的松樹。」
在育台這邊,聖誕也開工。
裝修師拿了三種色系樣版來給他挑選。
育台順口問桑琳︰「哪個好?」
桑琳笑笑,「問我,一定說白色。」
育台馬上同意。
桑琳這人有一個極大優點,她從不多話,可是人要是問他,她又言無不盡,坦誠相待。
通常到了中年,能做到這點已經不易,她年紀輕輕,已有智慧,難得之至。
鮑寓開始裝修,李育台也沒搬出去,他的睡房最後做,雖然麻煩點,比住酒店方便。
聖誕節他抽四天空去看紀元。
在飛機場看見她,發覺她高很多,儼然有少女之風,頭發式樣改過了,身穿最時髦的呢大衣,領子是一條荷葉邊。
無意中她找到姑姑家落腳,看情形新環境極之適合她。
育台把舊家新裝修的照片給她參考。
紀元眼尖,一下看到照片中有張陌生面孔,「是誰?」
「這是爸爸新助手,她叫郭桑琳。」
「她很漂亮。」
「的確是,現在好看的女子一日比一日多。」
案女的心情都比較平和,不像三個月前那樣憤世嫉俗。
「姑姑把客房裝修過正式讓我住。」
是,淡藍天花板上描著一團團白色的雲,一張小床有白紗帳子,白色化妝台書桌全是一套,再加一具私人電話,育台莞爾,他記得育源小時候老想一間這樣的睡房,她在佷女兒身上實現了夢想。
聖誕樹上系滿了金紅二色的裝飾,但是育台在拆禮物那日就走了。
冰桑琳開車接他。
一進公寓,發覺有五六個人在趕工,他的睡房已經趕出來,其余工程已進行得七七八八。
他問桑琳︰「你整個假期都在這邊?」
桑琳微笑著點點頭。
房間換了垂直簾,光亮許多,床、被褥、連衣架都是新的。
浴室里毛巾及用品式式具備,好不周到。
育台訝異了,他一輩子出路遇貴人,郭桑琳肯定是其中一人。
她向他報告︰「這是和平的結婚照,她已收到你的禮物,謝謝你雲雲。」
育台看了看婚照,又是一個意外,沒想到小和平原來那麼高,站在一起居然齊司徒耳朵,印象中她是依人小鳥,可見李育台對人的印象是多麼模糊。
他隨即看了看桑琳。
她也高,長腿,穿條泛白牛仔褲、白襯衫,說不出的好看。
「和平忙得連信都不寫了嗎?」
桑琳只是笑,不置可否,沒有評語,「他們在答里度蜜月。」
「那多好。」
走到露台,發覺連地上瓷磚都換了紅磚,且放了幾大盆植物。
「這是什麼?」
「紫藤。」
「呵那是一種美麗的植物。」
是她挑選的嗎?一定是,裝修師哪管這些。
桑琳拿出啤酒來。
這樣出色的女孩子,不見得願意花時間服侍任何人吧,李育台忽然面紅耳赤。
屋子裝修終于完工,非常大方整潔實用,感覺上似搬了一個新家,看上去已經沒有什麼舊時痕跡,除出書房牆上一幀幣畫,那是謝雅正攝影集封面,上邊五個字︰如何說再見。
由此可知,他的事,郭桑琳統統知道。
紀元的房間很簡單,一床一桌一椅,跟她姑姑家完全不一樣。
按活節假她可能會回家來。
可是接著一通電話,紀元說她另有計劃︰「姑姑帶我去歐洲呢。」
「哪幾個國家?」
「今年到南歐,明年是北歐。」
「暑假呢?」
「暑假到美國。」
十年內的計劃都訂好了。
「那麼幾時回家來?」
紀元又技巧地答︰「隨時。」外交家口吻。
「你現在的男朋友是誰,還是狄倫嗎?」
「不,叫保羅劉。」
呵華裔,李育台放心了。
稍後陳旭明知道裝修工程已經完成,想來探訪。
「不。」育台一口拒絕。
「為什麼?」
「一個人的家是一個人的堡壘,我不想公開。」
「從前我也去過你的家。」
「現在我已改變主意。」
「咄,我問桑琳,她會告訴我你家現貌。」
「她才不會說。」
「噫,你倒有信心,對女性很有辦法哇。」
有辦法的是司徒啟揚,不是他。
老陳趁桑琳進來,對她說︰「桑琳,李家裝修成什麼樣子,能給我看看嗎?」
誰知桑琳很自然答︰「一切資料都交給李先生了,我手頭什麼都沒有。」
李育台馬上知道他沒看錯人。
那天下班,他同桑琳說︰「我有三年沒到戲院看電影了。」
「你想看哪部戲?我陪你。」
育台抬起頭,「我不知道,由你挑選吧。」
待真的到了戲院門口,忽然覺得人多聲雜,不知怎地他有點畏縮,他都不認得戲院了。
桑琳輕輕說︰「不喜歡的話,我們走吧。」
「對不起。」
桑琳很幽默,「沒關系,原先也不是我想看電影。」
李育台更加歉意。
事後想起來,他們第一次約會,就這樣報銷,育台認為是罪無可恕。
在霓虹燈下散步之際,桑琳問︰「可以說一說為什麼不想進戲院嗎?」
「那你得先答應不笑我。」
「沒問題。」
「在黑暗中,人群呆呆地對著銀幕獰笑,多麼可怕。」
桑琳納罕,「你仍然被情緒操縱。」
李育台一怔,又被桑琳說中了。
「最近這段日子,我時時會悲從中來,無法抑止。」
「我明白,家父去世後,我忽然很想很想跟他齊往天國。」桑琳看著遠方。
育台訝異,「可是我看過你的履歷表,你父母均在世,且十分年輕。」
「呵,我自小餅繼給表舅一家,履歷表上填的是法律上的父母。」
育台的心一動,「他們姓郭?」
「是」
「對你好嗎?」
「足足一百分。」
「那麼,你生父姓什麼?」
「姓汪。」
育台猛地抬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