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台,恕我無禮,這世上,喪妻不只你一人,即使是如此大的悲劇,也天天在發生中,你,總得振作起來。」
「我需要假期。」
「不,」老陳說,「你需要更忙碌的工作。」
李育台光火,「喂,你不是我的家長。」
「你帶紀元去迪士尼樂園吧,兩個星期。」
育台拍拍雙腿,「你得問過它們願不願意回來。」
老陳靜了下來,「育台,試接受我的寶貴意見,不關心你,不會說那麼多。」
「吳景輝覬覦這家建築公司已有好幾年,我願意將股份賣給他,然後過歸隱生活。」
「我一直以為你痛恨吳景輝。」
「我不恨他的錢。」
「育台,你考慮清楚。」
李育台看著窗外,「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老陳問︰「那位心理醫生幫不到你?」
「那樣大的一個刀傷,三五十年內沒有痊愈希望,不必勞神傷財了。」
老陳受他影響,亦覺乏味,「真是,像你與雅正那樣恩愛的夫妻……而那些天天吵鬧的冤家卻……」他詞窮,講不下去。
這時李育台反而說︰「天妒紅顏。」
老陳苦笑,「中國成語把人生每一種處境都形容得淋灕盡致。」
李育台背著老拍檔。
老陳知道他傷心欲絕。
他安慰他︰「雅正不希望看到這樣,育台,她生前怎麼說?」
李育台仰起頭,「你說得對,阿旭,我過一陣子會好的。」
那天黃昏下班,他把紀元接到舅舅舅母家。
謝中之教授是雅正的哥哥。
謝太太一見紀元,立刻把她延入書房,開著音樂,與她細談。
謝中之斟一杯啤酒給妹夫,「育台,你看上去可怕極了,臉色蒼白,瘦削如骷髏,西裝與領帶統共不配色,雅正會怎麼想?」
「昨日下午我夢見她,這還是她第一次入夢來。」
謝教授欷噓不語。
「她為我們擔心得哭泣,在那個時候,紀元也夢見她,可見她也放不下我們。」
「育台,她已在一個更好的地方安息。」
李育台沉默。
「或許,你願意把紀元放在我這里寄宿。」
「永不,余生她會跟著我。」
看到一個高大英俊的壯年男子如此傷心偏激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何況他還帶著一個更加傷心更加孤僻的小女兒。
這時小紀元自書房出來。
謝教授看著她,「听說你要去渡假?」
那孩子如此板著臉回答她舅舅︰「我只想與我爸爸在一起。」
「你可要與嘉敏嘉華表姐一起過暑假?」
紀元口氣如大人︰「不,我與她們沒有共同興趣。」
「舅舅可以幫你做什麼?」
「可否叫媽媽回來。」
在場的大人嘆息。
謝教授終于同妹夫說︰「我不贊成輟學渡假。」
「中之,你的觀點何其世俗。」
「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世界里。」
「你不必提醒我。」
「可是,」謝教授說下去,「人有權追求快樂。」
李育台笑了,「我知道你會支持我。」
「小紀元同她母親小時候似一個印子。」謝教授感喟。
李育台答︰「我早發覺了,笑的時候,嘴角先朝下彎一彎,然後才往上揚,活月兌月兌是一個小小謝雅正。」
謝教授抬起頭,「我應該祝你再度找到幸福。」
「我不會再去費時尋找那個,你不如祝我與紀元好好存活。」
「我很肯定你們會克服困難。」
謝太太這時在一邊說︰「可是育台你也得多吃點,太瘦不好看。」
「父女的頭發也該理了。」
「是的,多謝賢伉儷關心。」
案女離開了謝家,不約而同松口氣。
「唏,」紀元說,「舅母越來越嚕嗦,她與嘉敏嘉華兩姐妹專管些瑣碎事,像什麼衣服配什麼鞋子,什麼窗簾配哪張沙發,累死人。」
李育台同女兒說︰「你母親從來不那樣。」
紀元完全認同,「是,媽媽至大方不過。」
案女忽然摟著笑起來。
從此就是他倆相依為命了,李育台感慨,直到紀元成年,組織她自己的家庭,那時,他這個孤老頭子已經盡了責任,隨時可以息勞歸主。
他決定逐步實現他渡假的計劃。
那天回到家中,伍和平在等他。
他意外,「和平,你已經下班了?」
「我知道,出版社把攝影集樣版送到公司來,我猜你會想第一時間看到它。」
「呵,」李育台丟下外套,「在哪里?」
伍和平自手提袋取出那本樣版書。
李育台雙手有點顫抖,他接過那本書,黑白封面正是他的女兒李紀元,那是一年前的照片,小女孩大大的雙目透露出無奈,攝影集的名字叫如何說再見,右下角是小小的一個名字︰謝雅正。
李育台閉上雙眼。
伍和平溫和地說︰「印刷非常精美,編排大方雅致,說明動人,出版社負責人陳先生說,謝女士會覺得滿意。」
李育台連忙說︰「是,是。」
「攝影集里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張照片,每一張都感動我,這是一個母親可以送給女兒的最佳禮物。」
李育台說︰「如果她還在生,就不需要這種禮物。」
伍和平還想說什麼,紀元走過來。
「呵,這是媽媽過去一年替我拍攝的照片。」她接過攝影集去看。
伍和平說︰「我走了。」
這次,李育台送和平到樓下。
他這樣說︰「下班找些娛樂,看個戲吃個飯,照我所知,公司里的王志學及吳秉熹等人都想約會你。」
和平微笑,半晌才說︰「我與他們並無共同興趣。」
李育台嗤一聲笑出來。
和平意外地看著他。
「這話是我女兒的口頭禪。」
伍和平一怔,過一會兒才說︰「我已經二十一歲了。」緩緩轉身離去。
李育台回到家,獨自輕輕翻閱攝影集。
如何說再見。
那是職業攝影師謝雅正告別生命的心理歷程實錄。
她自知只余一年生命,在醫生斷癥之後,做出準備,向這個世界告別。
她的心境出乎意外的平和,有時候,甚至不是不愉快的。
她帶著她的攝影機,親昵地攝錄她雙眼所見最後映象︰她的伴侶、她的女兒、她的親友、她相熟的肉食店與時裝店、她最常去的圖書館,她養的盆栽、金魚及一缸螞蟻,她喜歡吃的食物糖果……都到了道別的時候,無限依依。
她並沒有悲憤不平之心。
有一張照片,自女兒房間窗口攝出去,一彎新月,窗紗拂動,一只舊玩具熊扔在窗台上,說明是「紀元是我最好的藥療」。
時期是去年六月尾,那時,雅正的頭發因電療已經掉得七七八八。
她對丈夫說︰「如果我煩惱,你一定急躁,那麼,紀元必然彷徨。」
一個療程四個月,絲毫不見起色,腫瘤長得更大。
謝雅正八歲喪母,對母親的記憶微之又微,想起母親,覺得空虛,傷感,現在眼看同樣的事要發生在紀元身上,十分欷噓。
「我將送一本攝影集給她。」
與出版社商量,負責人一口應允,他們名下有謝雅正五本攝影集,統統賺錢,這一本題材雖然悲愴,也決定一試。
謝雅正立刻開始工作。
在序中,她這樣寫︰「愛女紀元,原本,我打算看著你成長、完成學業、到社會工作、戀愛、結婚、生子,原本,我計劃與你一起聊天、喝茶、旅游、與你共渡歡笑及落淚的時光,在你猶疑跌倒之際扶持你,憑我的經驗給你忠告,可是,現在事與願違,我將提早離開你,不過,我想你知道,我會在世界的另一角落看著你,我們彼此仍然相愛。」
李育台讀完之後,心境反而平靜了,他輕輕合上那本冊子,走到露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