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印三累極,閉目養神,不覺睡熟。
程嶺趁空檔出去看醫生。
西醫是外國人,叫史蒂文生,父親是傳教土,他童年時在中國住餅,會講國語,故此在唐人街營業,生意十分好。
輪到程嶺,他細心替她診癥。
半晌,微笑說︰「程女士,你懷孕了。」
程嶺猛地抬頭,臉上露出極端恐懼的神色來,「不,」她同醫生說︰「我不要它,醫生,請你幫我忙。」
醫生沉默一會兒。
這種反應,也不是不常見的。
他給病人喝杯水,然後輕輕問︰「程女士,你結婚沒有?」
程嶺答︰「我已婚。」
「那麼,程女士,這是你第幾個孩子?」
「第一個。」
醫生吁出一口氣,「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現在醫學昌明,生孩子沒有什麼可怕的,醫生會協助你順利生產,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盡量攝取營養,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這個孩子!」
「程女士——」
程嶺霍地站起來,走出醫務所,醫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無目的,直到雙腿酸揍,才發覺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發覺臉頰發涼,用手一抹,原來一面孔是眼淚。
她累得抬不起頭來,在道旁噴泉取餅水喝,又繼續向前走。
她知道有個地方可暫時供她食宿。
那個地方叫東方之家,由教會所辦,專門收留華人孤女寡婦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她知道地址。
程嶺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鈴,她倒在人家門口。
救醒了,看護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記。
程嶺把文件都帶在身上,她已決定不回那個家去。
看護問她︰「他毆打你嗎?」
程嶺不出聲。
看護嘆口氣。
「你且在此休養,孩子生下來,可以給人領養,我們會設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嶺黯然,領養?她本身就是個養女,呵她無意中重復了母親的命運。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嶺做夢了。
她看見養母,面容身段衣飾同住利園山道時一模一樣,打著小巧玲瓏的花傘,催著弟弟妹妹,「快,快,我們吃喜酒去」,程嶺笑著說︰「媽媽,媽媽,等等我」,程太太回頭,有點詫異,和顏悅色地說︰「我不是你母親,你莫叫我,你母親另有其人。」
程嶺落下淚來,不住飲泣,忽然醒了,枕頭是濕的。
自一個家到另外一個家,她終于逃不過無家可歸的命運,程嶺的眼淚也巳流于。
雙腿站起來了,她去找工作,「你會什麼」,「我都不會」,「你以前做什麼」,「在雜碎店干活」,「那麼,我查查唐人街有什麼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嶺慌了。
她打听到,租一個地方住,每個月起碼要一百五十塊,帶著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這樣下去,她會落到陰溝去。
一個星期過去了,她同其他流離失所的婦女睡在一間大堂里,各佔一張床位,一無所有的她們亦毋須箱櫃來貯藏身外物。
睡覺的時候和衣將被褥扯得緊緊,生怕有人襲擊,都像是嚇破了膽子的小動物。
一日,下大雨,程嶺吃著慈善機關提供的粗糙食物,一邊盤算她的出路。
她忽然微笑了,生母,也曾經此劫吧。
把幼女交給程家領養時,不知是否亦是一個雨天?
程嶺與生母之間的死結,忽然解開,所有誤會,在該剎那冰釋。
她低頭喝一口水,正想站起來,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程嶺。」語氣是辛酸的。
她抬起頭來,看到的是印大先生那張深棕色的臉。
程嶺悻悻然別轉頭。
印大先生端來張椅子坐她對面,「程嶺,對不起,叫你受委屈了,我們找了七日七夜才知道你在這里,唉,真可怕,我以為永遠失去你了。」
程嶺不語。
「工作太辛苦了,我們決定添一個伙計,你好輕松點,對,美國人發明了電視機,在家里可以看電影,我已經替你們訂了一台,不日運到。」
程嶺低下了頭。
「趁你不在,家里也全粉刷過了,你會喜歡的。」
程嶺牽牽嘴角,終于開口︰「大哥,你騙我。」
印大羞愧地低下頭。
餅很久他才說︰「那女子,同老三已經分開,只不過前來勒索金錢,那是過去的事,他們已經斷絕來往。」
「莉莉是誰?」
印大為難,終于回答︰「那是那女人的女兒。」
「是不是印家的孩子呢?」
「她說是,不過,老三卻否認。」
「那小孩幾歲?」
「五六歲。」
程嶺不再言語。
「你出走以後,我們非常擔心,好幾天不眠不休,希望你給老三一次機會,回家去,凡事好商量。」
程嶺說︰「大哥,你對我好,我是明白的。」
「程嶺那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可是即使回去我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全心全意對他。」
這時印大嘆口氣,「程嶺,那時他還沒有認識你,又不知道世上有你這個人存在,所以與那外國女子同居過一陣子,現在都改過來了,正正當當與你一夫一妻,你別鑽牛角尖。」
「他為什麼不跟我坦白說他有前妻有女兒。」
印大忽然笑了,「程嶺,你一向不計較,今日是怎麼了。」
程嶺說︰「我不計較,不見得是好欺侮。」
「老三是真心對你好。」
程嶺不語,她不願就這樣跟印大回去。
印大說︰「我叫他自己來請你。」
程嶺抬起頭來。
印大說︰「你答應大哥一件事,你在這里等我。」
程嶺當然發覺,緊張的是印大,不是印三,此刻懇求她的也是印大,真正在乎程嶺的,從頭到尾都是印大。
程嶺答︰「我不往什麼地方去。」
印大取起帽子外套出去了。
這是程嶺唯一沒有送他的一次。
義務工作人員是位女士,搭汕地過來說︰「來求你回去嗎?」
程嶺只是笑笑。
那義工勸曰︰「如果他沒有過分,還是回去的好,一個女子流落在外,生活不是容易過的,你又有了孩子,更要替下一代著想。」
那女士這麼說,可見印大適才說的話,她全听見了。
「別太小心眼,男人婚前有個把女朋友,不算稀奇,只要婚後對你好,從前的事不要計較,可是這樣?」
程嶺仍然微笑。
她自己也詫異了,自小到大,她都是隨人搓圓捏扁的人,一點脾氣也無,所以才得養父母及弟妹歡心,可是這一次她立定主意要表露她的憤怒,懲罰印三食言,他答應過他不會騙她,他睜著眼楮說謊。
「你仔細想想。」
「謝謝你關心,我會想清楚。」
那位女士又說︰「外國人總是教人自立更生,月兌離不愉快生活,子女可交給人領養,女人出來打工……家庭就此拆散,我們中國人講的卻是恆久忍耐,你說可是?」
程嶺有點感動,這位女士倒真是苦口婆心「我不打擾你了。」她站起來離去。
程嶺蒼白地垂著頭。
再有人進來攏她的時候,她滿以為是印三。
不是,不是印三那粗線條身型,那男子穿西服,戴絲領帶,他是郭海珊,他怎麼會找到她?
他低聲嚷︰「程小姐,你果然在這里。」
程嶺流落在外已有好幾天,自覺頭發油膩,衣衫襤褸,忽然看見陌生人,楞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冰海珊無比誠懇地說︰「程小姐,這種地方不宜久留。」
程嶺走投無路,有點點賭氣,忽然笑了,「我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冰海珊仿佛就是在等她這句話似,他也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程小姐,你跟我來,你既然出來了,我會替你準備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