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上學?」
程嶺不語。
那位女士贊道︰「你很孝順。」
程嶺細心喂養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傷口太大,影響到手臂也不能活動自如,需回
醫院做物理治療,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傷口,一身血,以後更不願出
門。
程嶺怕她一條手臂從此殘廢,不住勸說,程太太堅持不肯復診。
程太太一無比一天弱,手術並無使她好轉。
一日深夜,程嶺听見響聲,立刻驚醒,見養母打翻了茶杯,她連忙扶
起她,給她喝水。
在微弱的燈光下,程太太對著程嶺嫣然一笑,像是恢復到她無憂無慮
少女乃女乃時期,她輕輕說︰「唉呀,嶺兒,你在真好,我做了一個惡夢。」
程嶺驚怖,渾身寒毛豎起,只是不動聲色,「媽媽,你累了,睡吧。」
「嶺兒,」程太太握著女兒的手,「嚇死人了,夢里你爸爸炒金子全
軍覆沒,我們家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哎呦,幸虧只是一個夢,嶺兒,明
早我們到外婆家去玩,先打電話去,叫大舅舅派三輪車來接。"
「是,媽媽,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氣,含笑閉上眼楮。
程嶺一直握著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沒有醒來,程乃生急忙召救
護車將妻子送到醫院,又再過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與程霄都沒哭,只是呆呆站著。
程乃生精疲力盡,眼淚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對程嶺說︰「原本帶來的
錢已夠一輩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擔驚受怕,又叫孩子們吃苦。」一子
錯,滿盤皆落索。
她受了許多腌髒氣;又受極大創傷痛苦才去世,程嶺非常替這個
美麗善良的養母不值。
程嶺發覺原來一個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個錯誤抉擇,一生就完了。
第三章
辦完程太太的事,程嶺才有時間考慮到自己的前途,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從。
一日,程先生搔著頭皮說︰「我有朋友自新加坡來,我想請他吃頓便飯——"
「爸,我來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塊錢放桌上,「記得買一打啤酒。」
程嶺準備了四個小菜,全需要細細切,即席炒,一個筍片雞湯早已熬下,她打發弟妹先吃,好專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兩兄弟,長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臉皮,像是在太陽底下曬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裝褲,不約而同,在脖子上懸條老粗的金鏈。
程嶺先取出清炒蝦仁與香露筍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嶺一眼,「是你女兒嗎?」
程乃生有點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丑,「是。」他答。
從前,他根本不會同印氏這一流人來往,即使會,請客也起碼到四五六,老正興,真正做夢也沒想過會叫女兒做灶跟丫頭。
「小菜美味極了.」印先生打量程嶺。
程嶺笑笑,再遞上炒腰花及芽萊炒肉絲。
大一點那個印先生又閑閑問︰「幾歲了?」
程乃生遲疑∼下答︰「十六歲,」故意說大一點,免得人誹議程家有個童工。
印先生又笑說︰「有只東坡肉的話,我準可以吃三碗飯。」
程嶺大喜,適才弟妹吃的就是這個,還有剩,她連忙去盛了幾大塊出來。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誑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飯。
飯後閑聊,程嶺幫他們斟茶時听見印大先生說︰"加拿大排華法案已經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頭稅。」
程乃生說︰「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點。」
「不,有個埠頭叫溫哥華,天氣十分溫和,風景也美,我們家老三在那邊做點小生意。"
「發財了吧。」
印二先生說︰「年紀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嚴禁華人婦女入境,害得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經意,「外國人真會刻薄華人。"
「大戰期間,華人出了死力,和平後,論功行賞,政府實在說不過去,才撤消排華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一會兒,兩位印先生告辭。
程乃生有點著急,「印兄,那投資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日我們上新達公司來說。」
程嶺陪他們出去叫計程車。
印二先生十分客氣,「程小姐,多謝你款待。」
程嶺鞠躬,「那里那里。」
印二先生忽然說;「听你父說,你只是養女?」
程嶺倒底還小,一時無措,倉促間只得說是。
計程車來了,印大先生說︰「程小姐,你請回。」
他倆上車走了。
計程車號碼是AA字頭。
程嶺記得那時他們家的汽車字頭是HK。
車子早已賣掉,多想無益,程嶺返轉室內。
她收拾了杯盞往廚房洗。
程先生一個人坐在客廳喝悶酒,不用問,也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在想,那時住利園山道,吃完晚飯定有車夫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妻子陪他一起與客人話別,孩子們穿一式海軍裝站身後……
如今,大女兒已淪為家里女佣,他適才看見兒子邊挖鼻孔邊做功課,他有點羨慕妻子去得及時,不必再為生活掙扎。
程乃生落下淚來。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內。
聖約翰大學畢業的他不識時務,不諳經濟,連一點節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廠里擔任一個小角色,見到老板還要立刻站起來,真是走投無路才會那樣做。
這時程嶺抹干雙手出來,看見養父一副潦倒傷心相,忍不住說;「爸,我替你斟杯熱茶,爸,別難過,我們家會好的。」
程乃生張開醉眼,看到的卻是亡妻,他十分歡喜,落下淚來,「哲君,你還笑呢,該早些來看我們。」
程嶺只得說︰「去睡吧。」
「哲君,陪我說說話,來,坐這里,」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們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沒意思,廣東人臉色孤寡,我們商量商量,帶孩子們回上海去,反正來德坊的房子還在那里。」
程嶺見他把她雙肩抓得那麼緊,不禁提高聲音︰"爸,我是嶺兒。」
她一掙扎,衣裳撕一聲破裂,程嶺連忙閃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來問︰「哲君,你怎麼了?」
這時,電燈啪一聲開亮,有人出來擋在他倆當中,沉聲說︰「爸爸,這是姐姐,你看清楚沒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面前保護她。
程乃生嚷道︰「滾開——」他伸手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嶺急道︰「弟弟你——」
程霄揮手示意,叫她噤聲。
程乃生摔了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頭沉吟,爬回房里去。
程嶺沒有哭,只是抉著弟弟的肩膀發抖。
這個家耽不下去了。
酒醒後,程乃生因羞愧,離家數日。
家里反而清靜,下午,程嶺取出針線盒子,替弟妹縫補衣裳,天色忽然暗下來,程嶺抬頭一看,只見烏雲資布,要下雷雨了,連忙去收衣服,自天井捧著大堆半潮濕的衣物回來,看到客廳里已經多了兩個人。
一個是程乃生,另一個是印大先生。
程嶺嚇一跳,捧著衣物,緊靠牆壁,動也不敢動。
半晌,程乃生才說︰「嶺兒,印先生有話同你說,我先出去一下,半小時返來。"
可是最壞的事要發生了?
半空打了一個雷,轟隆隆。
程乃生出去了,窒內靜悄悄。
印大先生笑了一笑,程嶺看得出這個笑沒有惡意,內心略為鎮定。
「程小姐,」他開口了,「今日我來,是有事與你商量。」
「我?」她有什麼資格與人議事?
雨下來了,整個客廳昏暗,只听到沙沙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