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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遙遠的地方(最心愛的歌) 第2頁

作者︰亦舒

家搬到利園山上一幢公寓房子,全新粉刷過,家具由房東處頂讓過來,又另外添置一些,佣人,車夫統統來上工,這個家只有比從前的家更有氣派。

學校由美國教會主辦,一班修女用美國口音教授英文,十分突兀,據說是香港最著名的女校。

妹妹程斐自然認為一切是理所當然,讀小學一年級的她放了學與姐姐一起等車子來接,已會得苦澀地抱怨︰「我做夢看到外婆,我想念外婆,你呢?」

嶺兒微笑答︰「我也是。」

「我們什麼時候回上海?」

「我不知道。」「我通共听不懂老師與同學說些什麼,天天都忘了帶這個忘記帶那個,又不愛背書。」

「慢慢會習慣,我來教你。」

程雯氣餒,「我一個人回上海去。」

嶺兒只得笑。

這大抵也是一種水土不服吧,弟弟程霄一直患扁桃腺發炎,喉嚨痛,發熱,時常告假在家,一星期也上不了三日課,程先生太太對孩子們功課並不十分操心。一日放學,佣人阿笑已在車上,吩咐司機到北角一轉,說要去買菜,車子駛到一半,銅鑼當當響,車子都停下來,嶺兒警惕地問︰「什麼事?」

「爆山石。」

話還沒說完,只听得悶郁地一聲轟隆隆,一個戴著寬邊帽子,帽沿上還瓖有一圈打褶黑布的女人手持紅旗出來揮動,司機立刻把車子駛走。

小小程雯問︰「為什麼爆山石?」

司機解釋︰「開闢平地蓋房子。」

車子經過工地,嶺兒看到與先頭那個同樣打扮的女子用長藤條柄制的槌子在敲石子,小小粒碎石堆成小山那麼高。

小程雯又問︰「那麼多石子用來干什麼?」

「制混凝士。」

「混凝士何用?」

連嶺兒都知道了,「蓋房子。」

女佣阿笑笑起來。

嶺兒想,難怪要戴那種寬邊布巾帽,那麼毒烈的陽光,會把人曬成焦炭。

程太太上街,一定帶把傘,即使是兩步路,也不甘心,上海人一向認為白皙即美麗。

阿笑下車,已有姐妹淘在等她,一人還背著個嬰兒,那幼兒已睡著,胖頭兩邊晃。

只見阿笑談了兩句,交一包東西給其中一人,並無買菜,隨即上車。

她吩咐司機︰「前面,前面樓梯口有個補絲襪檔口,停一停。」

程雯立刻說︰「我也要看補絲襪。」

阿笑無奈,「好好好,快下車。」

嶺兒握緊妹妹的手。

每一幢房子的樓梯入口處一側都有小小一個店,那簡直是一間間小型百貨公司,出售貨色包括頭飾,拖鞋,內衣,襪子,童裝……店主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批實業家。

一個女子坐在一張小竹凳上,正用支特別的鉤針補尼龍絲襪,手藝高超,破洞用一只架子繃起,飛快修補好,阿笑放下襪子,那女子審視過說︰「五角」。

阿笑在鄰店小食店買浸在大玻璃缸內的木瓜與椰子條給程雯,程雯雀躍,嶺兒輕聲勸︰「媽媽說髒」。

可是那些土制零食的確難以抗拒,味道不比巧克力冰淇淋遜色,程雯吃得津津入味。

嶺兒心想,妹妹很快會成為小便東。

阿笑又遇上熟人,這次嶺兒听到她同人說︰「細呢個系親生,大個晤系。」

嶺兒假裝沒听見,拉妹妹上車。

總有人會這樣講吧,阿笑不說,阿月,阿二也會說,不是程嶺兒不介意,而是根本無從介意起。

車子往回程駛,程雯讀出街上招牌︰「麗——池——夜——總——會,噫,媽媽常來這里跳舞。」

嶺兒微笑,「是。」

真沒想到跳舞廳會有那樣漂亮的一個名字,還有,電影院叫璇宮,可是座位破舊,空氣污濁懊熱,程太太一邊看戲一邊打檀香扇子,一套戲下來扇子都煽爛,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國都有空氣調節了。」一腳踢開滿地的花生殼與甘蔗渣。

對程嶺兒來說都是新鮮刺激的事。

嬰兒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條長褲穿,吵架時動輒听到有人說︰「斬死你」,馬路上開滿金飾店,海與山都那麼近,這里的中國人又那麼愛講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課時發脾氣,「我真笨!」

嶺兒笑說︰「此話何來,你才不笨。」「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見爸爸,會得講程先生,你早,好嗎,今年天氣真是熱得早……她一樣七歲,爸爸便說我笨。」

「不,程雯我覺得你十分聰明伶俐。」

程雯略為好過,「將來我要比廣東人與西洋人聰明。」

「現在先讓我們來讀英文課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沒辦法,我要補讀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個方塊字母。」

程雯老氣橫秋地說︰「我也是。」

正在這時候,程太太推開門︰「嶺兒,你出來一下。」

嶺兒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賜,她需額外服從感恩。

程太太已經打扮好預備出去,她穿著雪白縷空麻紗旗袍里邊配同色襯裙,腳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頭發熨過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據說是最流行的式樣。

她真漂亮,嶺兒由衷地想。「嶺兒,下禮拜英女皇加冕,我們去看游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歲。」

「是,媽媽。」

程太太忽然嘆口氣,「嶺兒,你親生母親也在香港。」

嶺兒整個人僵住。

「她很想見你一面。」

嶺兒搖頭,「我不要見她。」

「依我說呢,你見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見她。」

程太太看著嶺兒,「在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無商量余地,也罷,我同她說你不願意好了。」

嶺兒氣得落下淚來。「其實你母親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頂,露台看出去,整個海港在眼底,那處叫列提頓道……見見也無妨。」

嶺兒別轉了頭,答道︰「給了程家就是給了程家,見什麼。」

程太太溫和地說︰「你知道我不會勉強你,」

她把手按在養女肩膀上一會兒,取餅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門邊張望。

嶺兒默默落淚。

程雯懂事地問︰「可是要討還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問︰「可因為她是個舞女?」

嶺兒放下手帕,「誰告訴你?」

「一日阿笑與車夫說起,給我听到,他們說那個舞女要將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嶺兒木然道︰「是,是我,」

「舞女是什麼?」

「我也是剛自你嘴里知道她是舞女。」

「那麼她很會跳舞羅?」

「大概是。」

程雯問︰「媽媽也喜歡跳華爾滋,她是舞女嗎?」

這時姐妹听到喇叭聲,知是程霄喚人,患喉痛的他開不了口,程太太給他一個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聲,只見阿笑念念有詞地趕進去。

程雯頓時忘記舞女一事,「醫生說,程霄要開刀才會徹底治好。」

「啊。」「可是他不願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學,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嶺兒說︰「我是決不回去的。」

「回去哪里?」程雯已經忘記前因後果。

倒是程乃生,在車子里問妻子︰「她願意回去嗎?」

「她不肯。」

「方詠音怎麼說?」

「她說只想見一見嶺兒。」

程乃生說︰「已經那麼大了,跟回母親也很應該,方現在這個男人很得體很明理,不會介意多一個十三歲的女兒。」

「她不願意。」

「那也不妨,不過是多雙筷子,就留在我們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隨她去好了,對了,我那筆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經對本對利,翻了一番,香港機會這樣多,此地樂,不思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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