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去吧。」我說。
她沒有反對。
我拉起三妹,跟姜姑娘說︰「保重。」
我們回家去。
老李要辦事,同我說︰「你是醫生,兩個女孩在你手中,我放心。」
我做看護,安排她們休息。
銀女一直不能說話,整個人歇斯底里,並且有間歇性抽搐,我有點擔心。
到半夜,她略為清醒,握著我手,斷斷續續說一句話︰「你原諒我,你原諒我。」
一時間我不知她要我原諒,還是求她母親原諒。
她們已都受夠,都應獲得原諒。
我在廚啟喝咖啡,捧著杯子良久不語。
朱媽說︰「真可憐。」
三個字道盡銀女的一生。
我清清喉嚨.「朱媽,這件事完之後,恐怕我不需要你呢。」
「沒關系,司徒先生早同我說明,這是短工,不是長工。」
「你也是個有知識的人,朱媽。」
「哪里,不敢當。」她笑了。
「怎麼會出來幫佣?」
「初到貴境,已是四十多歲的人,雖在內地教過中學,卻沒有外文程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容于兒媳,不出來自食其力,等死嘛。」
每個人都有個故事。
「你現在可吃香著,誰不歡迎你這樣的幫手,薪水比一般文員好得多。」
「能夠服侍你是不同的,陳太太,一般使佣人的人還不是呼五喝六,想起頗覺淒涼。」
我喝口茶,「我看過一篇文章,訪問歌星白光,那白光說︰做人,怎麼做,都不會快樂。」
朱媽說︰「你不會的,陳太太,你剛剛開始。」
「我?」我笑出來,「你可知道我什麼年紀?」
「三十多歲好算老?還早著呢,還得結婚生子,從頭開始。」
我笑著搖頭,「朱媽,你少嚇唬我。」
「是真的,看誰家有這麼大的福氣來承受。」
「朱媽,你真看好我。」
「季大夫就錯過機會。」
「姜姑娘是不錯的。」我指出。
「噯,」朱媽點點頭,「她良心好。」
「很正直。」我夸贊她,「這年頭的女人,不知恁地,狐媚子性格的佔多,就她看上去還正氣。」
朱媽說︰「瞧,我怎麼跟你聊上了,太太你該休息了。」
「說說話可以松弛神經。」我放下杯子站起來。
罷要回房間,銀女的三妹進來。驚惶失色,拉住我。
「啊,啊——」
「有話慢漫說,」我把聲音盡量放得溫柔,「是不是又做噩夢?不要緊,喝杯牛女乃。」
她拉我,力大無窮,手指扼進我肉里,我呼痛。
朱媽來格開她的手。
「姐,姐——」
「銀女?」
我奔進房里。
我的天!
銀女在床上輾轉,半床的血。
我大叫,「朱媽,去燒水。」
不得了,水袋都出來了。
我按住銀女,她神智清醒,雙眼如一只小鹿般睜大,眼神迷茫痛苦恐懼。
「不怕,不怕,」我大聲說,她與三妹都听見,「我是醫生,有我在,不要害怕。」
在家中接生,十余年護理生涯,還是第一遭。
可幸朱媽出奇的鎮靜,幫不少忙。
銀女苦苦忍住,並沒有喊叫,只是大聲申吟。
我洗淨雙手,吩咐朱媽把家中所有干淨被單取出墊妥,剪刀放水中煮滾消毒,真難得如此,從容不迫。
「打電話給李先生,說銀女早產。」
朱媽連忙出去。
我跟三妹說︰「不用害怕,來觀肴生命誕生的奇跡。」
小女孩見我一臉笑容,安靜下來,緊守一旁。
我同銀女說︰「準備好了?有力氣就用,深呼吸,千萬不要怕,正常生理現象,女皇帝都經過這個階段。」
銀女在百般慌亂中居然還向我點頭。
「好孩子。」我贊道。
朱媽送來熱水毛巾,我替她印汗。
「我接生過上千的孩子,相信我。」
她又點頭。
水袋沖破,嬰兒的小毛頭開始出現,跟著是小小的肩膀,我輕輕順勢一拉,連身體帶腿部都出來了,早產兒只得一點點大,身體上染滿血塊,青紫色的臍帶比他手臂還壯。
朱媽大叫︰「是個男孩,是個男孩。」
她遞上事先準備好的剪刀。
她說︰「足足在沸水里煮了十分鐘。」
我捧起新生的嬰兒,忽然淚流滿面。
「看,」我叫三妹,「來看。」
嬰兒張大小嘴,哭得不亦樂乎,聲音宏亮。
我用顫抖的手緊緊抱住小生命。
忽然之間每個人都哭起來。朱媽與我擁作一團,三妹伏在她姐姐身上。
後記
老李說︰「難為我乘直升飛機趕進來。」
我很平靜地躺在大酒店的泳池邊曬太陽。
他遞凍茶給我。
我說︰「謝謝。」
「一切完滿解決。」
「是的。」
「象一篇小說般,所有的壞女孩改邪歸正,老人家得償所願,有情人終成眷屬。」老李揮舞著雙手。
我莞爾,「你我卻是多余的角色。」
「咱們是龍套。」
我說︰「充其量是紅娘。」
「你要不要找所新房子?」老李問。
「我娘來了,」我說︰「要押我回紐約呢,我要陪她住酒店,不過我會努力抵抗,我過不慣外國生活,我會留下來住宿舍。」
老李凝視我,「你心願達成有什麼感覺?」
「我?」我反問。
「一切盡在不言中?」
「今日是季大夫與姜姑娘結婚大喜日子。」
「去不去?」
「送了禮,我要陪父母妹妹,哪里走得開。」
「怕尷尬?」
「你知我一向是老派人。」
「老派人也穿起泳衣來曬太陽。」
「沒法子,被妹妹糟塌,說我白得似豬皮。」
「令妹真風趣。」
我說︰「你們倆應當投機。」
「把不鐘意的男人派司出去,心頭就痛快了。」
我笑。
餅一會兒我說︰「你沒看過那嬰兒吧。」
「沒有。」
「滿月了,我到陳家去瞧過他,整個人象團粉,我用手指逗他,他來吃我的手,可愛得令人不置信,一見那張小面孔,整個人會酥倒,兩老有了他,起碼活到一百歲。」
「生命的魅力,不然人類怎麼會有勇氣,一代傳一代掙扎下去。」
「而且象足小山。」
「是嗎?」老李詫異,「你真相信?」
「一個印于印出來,不由你不信,小山左腳尾兩趾有皮膚相聯,這孩子也—樣,再也沒有疑問。」
老李張大了嘴。
「銀女決定找小生意做,司徒會得幫她,三妹與小的兩個孩在九月後開學,只有二妹仍然留戀的士可,心態矛盾。」我說︰「社會千瘡百孔,生活支離破碎,沒有多少人可以修成正果。」
「憑你對陳小山的愛上——」老李說不下去。
我靜默。
我挺不喜歡人家拿這個來做話題,但是老李不是普通人,老李是真正的朋友。
我運氣好,身邊總有個人為我赴湯蹈火。
無憂上來泳池。
「老李!你在這里窮耙干什麼,告訴你,季大夫就是你前車之轍,耙得老了,只好隨便揀一個女的結婚算數。」大笑。
我同老李說︰「看,同你是一對活寶。」
老李搖頭苦笑。
「去看場電影?」無憂過來同他擠眉弄眼。
老李不出聲。
「要不去逛古玩店。姐姐信不信由你,店主硬說那只掐絲琺瑯纏技蕃蓮瓶是十六世紀的。」
我說︰「我不喜歡琺瑯,總覺得只有痰盂是琺瑯做的。」
老李笑。
「還有一張鄭板橋的畫,上面題詞︰山多蘭草卻無芝,何處尋來問畫師,總要向君心上覓,自家培養自家知。」
老李喃喃說︰「總要向君心上覓,自家培養自家知。」
「來,去看戲吧。」
老李向我歉意的一笑,跟著無憂去了。
後後記恢復上班的時候,我的一年假期並沒有終結。
長期耙在家中,非常不慣,決定銷假。
因而想買一些新的行頭。
時裝店的售貨員睜大眼楮,「十月了,還買夏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