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憂傷不為人知。
無憂遵父母之囑留下來陪我,而我則告了一年長假。我需要休息。
小山活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勇氣面對這個家,小山走了之後,我反而回到這個家來,多有諷刺意義。
那日在酒店大堂相遇,兩夫妻在近十年間第一次感情交流,沒想到竟成為永訣。
無憂說小山仿佛知道日子不多,對妻子有無限依依之情,一反常態。
季康數度要求見我,都被我拒絕。
兩夫妻再不和也相處十多年,季康不會明白。
況且我正為搬家的事忙得不亦樂乎。
無憂在這件事上,幫了我好大的忙。
我選了中等住宅區一個三百平方米的單位,地方小,容易控制,不需要全職佣人,第一次照自己心意,把公寓布置得簡簡單單,沒有半點裝修,窗明幾淨,象一個人住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字畫花瓶燈鏡瓷像,全部送給無憂,叫她找人來裝箱。
然後把房子交給經紀賣出去。
新居素淨到十分,無憂一再叫我在這里那里放一盤植物,增加氣氛。
我厭惡地說︰「這是我的家,不是熱帶森林。」
她同情地說︰「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看著她說︰「你一點也不了解。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陳小山的寡婦,此刻不過法律上辦了正式手續。」
無憂說︰「我只知道你心情不好。」
「無憂,你回紐約去吧。」
「媽媽在近期內會到香港來接我的班,到時我會走,你不必趕。」
「我想靜一靜。」
「我沒有不讓你靜,」她說︰「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來。」
我不想再爭辯。
「為什麼冷落季康?」
我苦笑,「讓我靜一靜,無憂。」
她掩住嘴,「對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寫字樓去清理東西。
司徒律師陪著我。
我與他商量細則︰「老先生有無意思收回這個公司?」
「他那里有這個精神。」
「那麼我要清盤出售了。」
司徒嘆口氣,「也沒什麼可惜,多年來也沒賺過錢,不過是陳小山一個幌子。」
「听說好幾次過年發不出薪水,都是老先生墊付的。」
司徒看我一眼,「你都知道,無邁。」
我苦笑,「我是全知道。他同我作戲,我回報以演技。有幾次有事找他,十一點半人還沒到公司,下午三點半已經下班,同他捉迷藏似的。」
「無邁,你怎麼不說說他。」
我說︰「我知道遲早有人要責我以大義,沒想到是你,司徒。教不嚴,妻之惰!你也不想想,他肯听我說?你道真的人會變,月會圓?」
司徒不好意思。
我說︰「我的公婆倒是明白人。」
司徒說︰「你們兩個人的關系也很微妙。」
「哪一對夫妻的關系不微妙?」我反問。
小山的辦公桌沒有一個抽屜是上鎖的,他沒有秘密,我花了一個上午就把雜物全部清理掉。
女秘書同我說︰「有一位王小姐,找了陳先生許多次。」
「你有沒有告訴她,陳先生過身已經有兩個月?」
「有,她不相信。」
我吁出口氣,「不信也由得她,公司也就要結束。」
我與司徒離開寫字樓。
司徒說︰「無邁,我們都希望你可以開始新生活。」
「謝謝你,司徒。」
我與他握手道別。
「無邁,」他忽然說︰「如今真的沒有你這樣的賢妻了。」
我愕然,奇怪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無邁,隨時與我聯絡。」
我點點頭,登車而去。
第二天我回老宅子去看著工人拆水晶燈。
這兩盞燈足有一公尺直徑,累累墜墜,走過時常踫到頭頂,但小山喜歡,偏偏要掛在這麼矮的天花板上,當年蜜月旅行時在威尼斯以老價錢買回來的。
他是一個天真而沖動的人,到一處地方便得買紀念品,穿過的衣裳從不丟掉。
我就是他其中一件體面的舊衣裳。
一次把他的舊皮大衣扔掉,他鐵青著臉跳得八丈高,拼老命責備我。罵我一點感情也沒有,那件大衣是當年他穿了在宿舍門口等我的,下雨刮風都靠它。
我根本不記得有那麼回事,他起碼有三十件類似的大衣。
第三章銀女懷孕找上門
我用手掩著臉,門鈴響,我抬起頭。
難道還有管理費之類尚未付清?我去開門。
門一打開,我看見一張美麗的面孔,它屬于一個年輕的女孩,五官美帶一種朦朧,緊繃的肌膚發出瑩光,身材健壯,長而直的黑發垂在肩上,粗布褲,時髦的松身襯衫。
她面孔上沒有一絲歡容,開門見山地說︰「我找陳小山先生。」
我溫和地問︰「你是哪一位?」
「我找陳先生。」
因為她出奇的美貌,如畫中人一般的姣好,我靜靜地說︰「陳小山已經過身了。」
她的聲音提高︰「我兩個月前才見過他。」
「他去世有七個多星期了,我是他的妻子,小姐貴姓?」我好脾氣地問她。
她張大了嘴,如五雷轟頂般,「他——死了?」
這麼直接了當,我怔住,傻傻地看住她,這又是什麼人?這麼關心陳小山的死活?
她氣急敗壞問我︰「你是他妻子?我能不能進來?」
「請進。」我打開大門。
屋子里連椅子都沒有。
「有什麼事?我能幫你嗎?」
「我的確認識陳先生,」她自口袋里取出張卡片,遞給我,「這是他給我的。」
我接過看一眼,的確是小山的卡片。
她焦急的用舌頭粘一粘嘴唇,「陳太太,我在第一夜總會做事,他認得我。」
第一夜總會,我暗自嘆口氣。陳小山陳小山,這個女孩頂多只有十八歲,你搞什麼鬼。
「我需要錢!」她沖口而出。
我看著這個足可以做我女兒的少女,不由得生出無限同情。這麼美,這麼原始,這麼無知,靠著天生的本錢以為可以抓到錢,然而這是不夠的。崔露露也需要錢,但是她不會這樣狂叫出來。
我並沒訕笑她,或是露出不屑。她實在太年輕無知。
「錢?」我問。
「是的,陳小山先生說,我可以來找他。」她急急地說︰「我多次打電話到公司去,都推說他這個人不在了,最後我找上門去,他們才把這個地址給我。」
如果不是今天拆吊燈,這間屋子早已人去樓空。
我想一想,記起來,「你是王小姐?」
「是,我姓王。」
我同她說︰「王小姐,陳先生已經過世,他生前的應諾,我不能代他履行,希望你明白。」
「三千塊,只要三千塊。」她追上來,「陳太太,你一定有的。」
我不由得生起氣來,「我為什麼要給你錢?」
她呆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你走吧,別在這里煩我。」我說。
她很倔強,脹紅面孔,站了一會兒,終于轉身離去。
我席地坐下,抽一支香煙。
搬家是對的,否則不知有多少這樣的花樣要待我解決。
陳小山,你恁地可惡!
我懊惱得出血,若果他尚在人間的話,這一次真是忍無可忍,怎麼會去搭上可以做他女兒的女青年,還上門來勒取現金。
「太太,燈已拆好裝妥箱子。」工人說。
「好,你們帶回去寄出吧。」
他們抬著箱子落樓,我尾隨鎖門。
人去樓空。
我轉身剛欲離去,忽然有人叫我︰「陳太太。」
我嚇一跳,一看,還是那個女孩子。
「你還不走!」我有點厭惡。
她並沒有崩潰下來,年紀雖年輕,但經驗是豐富的,她知道怎樣使人心軟。
我是其中之一個。
「只要三千塊,陳太太,這筆款子算得什麼?你買一件襯衫也要三千塊,而且我會還給你,我有這個能力,我在‘第一’一個晚上就賺過三千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