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到我家?」
「明早再說吧,不然你怎麼向家人交代,‘這是李平,她來睡覺’?」
羨明被她說得笑起來。
他送她到一家小客棧,叫喜相逢。
李平看著那個霓虹招牌,覺得太滑稽,一切都不似真的,像明天一覺醒來,不過是揚州噩夢,她還可以與同學一起到青年宮散心。
李平垂下了頭。
羨明付了日租,把她安頓好,答應明早再來。
地方還算干淨,李平站在浴室蓮蓬頭下,渾身洗刷了很久很久,享受著熱水浴。
南來近兩年,這還是第一次。
倘若此刻有天使允她三個願望,李平毫不猶豫地說︰但願常能痛快地淋浴。
她昏然倒在床上入睡。
醒來是因為有人輕輕推她。
李平睜開眼,天色已大亮,她看到羨明的臉,才知道,一切不幸不是個夢。
一時不知如何應付新的一天,她呆呆瞪著羨明。
「我替你帶替換的衣服來。」
是羨明特地去買的,花樣質地都不錯,李平就這樣,赤身進了王家。
那是一家殷實的好人,知識水平不高,但人格足以彌補。
一個多余的問題都沒有。
把一處小小空間騰出來容納李平,李平看得出,那也是間儲物室。
她自嘲,自稱儲物室女郎。
沒想到,與王羨明的母親及兄嫂一相處就是幾個月。
王嫂把李平介紹到日本館子做侍應生,李平見到卓敏,向之訴苦︰「一雙腳,站完午餐,已經不屬于自己,像行尸走肉,不听使喚。」
還有晚餐,也得輪更,非得掛個笑臉,不住打躬作揖。
東洋人做事要求嚴格,管得很緊,李平用心學習,王嫂蓄心指點,成績不錯。
第一個月薪水,數目大得超過李平所求,想買件衣服送王嫂,約卓敏出來商量。
卓敏說︰「我看不必了,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話是這麼說,我衷心感激。」
卓敏似笑非笑,「沒想到一場大火成全了王羨明。」
李平無奈,「你何必還來打趣我這個苦哈哈的人。」
「你嫁入王家,也就是報了恩了。」
李平更覺愁苦,不出聲。
卓敏輕輕說︰「窮一點,苦一點,也可以很幸福的。」
李平抬起頭來。
「他那麼喜歡你,尊你為大,為你設想,夫復何求。」
李平忽然說︰「他原是你的朋友。」
卓敏立即否認;「從來沒這種事。」
「卓敏,你真要原諒我,我是沒奈何。」
「我都不知道你說些什麼。」
李平噤聲。
「不是說要買禮物?跟著來吧。」
李平已經輟停夜學,要見卓敏,只有等例假部日。
把近況報道過了,卓敏說︰「你倒是上手上得快,人聰明嘛。」
李平苦笑,「想吃飯就得適應,在困境里,人特別聰明特別敏捷,如果不道沒頂,也就成了泳將。」
卓敏吁出一口氣,「班里的同學,都想念你。」
「羨明上學可用功?」
「他呀。」卓敏笑。
「他告訴我,除非是當夜更.否則決不曠課。」
卓敏說︰「那麼他最近一定老當夜。」
李平搖頭,「真不像個有出息的人。」
卓敏護著羨明,「李平你太認真了。」
李平說︰「我知道有位同鄉,人家為了讀英文,夙夜匪懈,眼困時用薄荷油擦在眼皮上,逼著自己睜開雙眼,讀下去。」
卓敏看李平一眼,「你可以死了這條心,王羨明不是這樣的人。」
「他滿足于目前的境況?」
「李平,你別逼他,廣東人有一句俗語,極之可愛,叫做一樣米養百樣人。」
「到三十歲還這樣天真爛漫?」
「三十歲是很久很久以後的日子,李平。」
她們選了一只裝角子的銀包給王嫂。卓敏嫌貴,但李平堅持禮物毋需大件,但要名貴。
回到王宅,見沒有人,李平識相的把小小地方打掃一番,這幾個月來,李平手不停的把四周擦得一塵不染,很惹王家好感。
王母買菜回來,見李平在洗窗戶。
環境造人,她也不過是四十余歲的中年婦女,倘若留過學,有份優差,風騷還剛正開頭,然而在她的地頭,這種年紀已是娶媳婦的適當時刻。
當下王母放下菜籃,怪出香煙,點著一枝,坐下悠然吸起來。
李平莞爾,羨明也許就是像他母親,這樣自得其樂。李平衷心喜次王母,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她都是個好人,連她吸的香煙都趣致十分,有時吸黑貓牌,更多時候,像此刻,是鴨都拿七號。
王母愛把空煙盒里那張薄錫紙,折成一只船,欣賞片刻,便團皺扔掉。
李平嘗試探討她的內心世界,但王母絕不多話,那不是容易的事。
下意識,她已把李平當二媳。兩個媳婦人才都比兒子出眾,十分值得寬慰,她大有人生夫復何求的感覺,吸煙的姿勢,也更加愜意。
她做的湯,李平開頭喝不慣,八爪魚居然與蓮藕一起煮,還有,一鍋雞爪與眉豆滾得灰禿禿的,後來就嘗出甘香味來,廣府人也有他們的傳統文化。
王母欣賞李平抹窗,李平微笑,並不停手。
黃昏陽光射在她身上,為她輪廓瓖上一道金邊,連睫毛都似沾著金粉,映出青春朝氣。
第三章
王母終于滿意地按熄香煙,對李平說︰」今天干燒大對是給你吃。」
李平感動得想就此嫁給王羨明︰一定是值得的。
把生活費給王母,她也不拒絕,每次均客氣的說︰「何用這麼多,自己夠用嗎。」
連卓敏都羨慕,說︰「家母從來沒問過我同樣問題,她老嫌不夠,多多益善。」
李平在看報的時候,接到王嫂電話。
「老板叫你回來一次。」
李平的心猛烈的跳起來,「我做錯事?」
「沒有沒有,」王嫂笑.「你來了就知道。」
李平松口氣,「二十分鐘就到。」
回到日本館子,她仍然有點緊張.王嫂拎著一件和服,叫她到更衣室換上。
「干什麼?」
王嫂抿嘴笑,「老板要請你做活招牌呢。」
侍應生大多數穿簡陋的改良和服,像一件花布浴袍,李平手中這一件,略為考究,袍帶俱全,頗具雛形,李平覺得有趣,便換上它。
王嫂替她撲了些粉,系上腰帶,讓她站出來。
魚生櫃的大師傅先看見,即時說︰「Kirei,Kirei,」
李平悄聲問︰「他說什麼?」
王嫂笑,「他說︰」綺麗,綺麗’。」
李平到底年輕,不由得飛紅一張臉。
老板出來上下打量過了,同王嫂說︰「Bijin,Bijin.」
這次李平不敢再問。
王嫂笑道︰「說你是個美人呢。」
李平飽受贊美,有種否極泰來的感覺,笑了起來。
自那日起,她由見習侍應升為帶位。
客人蒞臨,先由她一鞠躬招呼,領進房去.忙的時候,才幫忙傳萊。
王嫂同她說,東洋人。李平禮貌周全,與他們保持一個距離.誰來約會,統統拒絕,全部裝听不懂,一直微笑,笑得那些人心軟,嘆口氣,原諒她。
王嫂極之滿意,同婆婆說︰「開頭真相不到會這麼乖。」
王母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客人來吃兩頓飯就要搭訕,她應付得好。」
王母把一本通書取出,翻閱半晌,「五月好日子才多呢,廿七夏至,宜結婚采納,不過是個星期一。六月初二,倒是星期六,晚上辦喜酒,假期方便親友。」
王嫂說︰「我同李平講。」
當日在料理店里,她就同她說了。
李平不出聲。
王嫂不以為意,這大半年,她已習慣李平的姿勢,李平凡事不大說出來,仿佛滯留在不搖頭即表示同意的古老階段。
也好,王嫂想,十三點姑娘實在太多.李平反而顯得淡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