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見舅母面色有異,問道︰「不行?」
舅母默然點頭,「就是這件好了。」
舅舅進來,「要不要替她化點妝?」
舅母搖搖頭,李平一張臉天然顏色已夠濃,再加上去會顯得凶相。
李平出去了。
李平一轉背,她舅舅便問︰「你猜夏彭年為什麼要指明請她?」
那婦人反問︰「你說呢?」
李平心里想,真是難得,她久久聞名本市那幾個吃茶的好地方,現在終于有機會目睹真相。
車子抵達約會地點的時候,是下午二時。
午餐人群已散,地方靜了下來,李平跟著長輩步入那琉璃宮似的豪華場所,主人家已經等他們。
李平雙眼四處瀏覽,小心翼翼地伸手與夏先生一握,隨意坐下在一個陽光照得到的座位。
也只有在那樣的年紀,那樣的容貌才能貨真價實的不避陽光,李平看著玻璃窗外碧藍的海,眯起雙眼。
「……你們,是見過的。」
李平沒听到她舅舅說的上半句。
幸虧舅母接上去,「上星期夏先生到過我們廠。」
李平想起來了。
是同一人嗎,仿佛那日要老氣一點。
那夏先生微笑,「在那之前,我已見過李小姐。」
李平忙欠一欠身,「叫我李平得了。」
她舅舅好奇,「在什麼地方見過?」
夏彭年輕輕的說︰「用天早上,在廠門口,李平在吃燒餅油條。」
他的眼楮也看著海港,因為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怎麼會把那天的邂逅記得那麼分明。
李平完全想起來了,一尷尬,她不由得大笑起來,舅母瞪她一眼,她才噤聲。
那一朝早,夏彭年的車子駛入工廠區的窄巷,看見一個穿白襯衫花裙子的女孩子站在熟食檔旁狼吞虎咽,阻住去路,他響號,女孩抬起頭來。
那雙眼楮,夏彭年竟不知道如何形容那雙眼楮才好。
接著發現她原來就是霍氏制衣的職員。
老練圓滑見慣世面的夏彭年竟盼望再看一看那雙眼楮。
同時,最吸引他的是,女郎听到他的大名,並沒有似時下出來走的異性般,即時擺出一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般的表情,李平,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所以,他約霍氏出來見面,並且說︰「請小姐也一起到。」
霍氏開頭還不知道指的是外甥女李平。
這一頓茶,直喝了兩個小時。
霍氏夫婦異常意外,以往要見夏彭年,得通過秘書安排半天,通常只給三十分鐘。
沒想到這次一坐良久,且與李平攀談起來。
李平帶些委屈說︰「上海在國際上地位並不低。」
「我知道,我十歲才離開上海。」
「呵,請問該時府上在哪里?」李平睜大雙眼,樂意與他談論她熟悉的城市。
「李平,」舅舅打斷她,「夏先生自幼在美國生活,不會記得了。」
「不不,」誰知夏彭年說︰「我知道,我們住在茂名北路兩百弄三號。」
大家沉默了,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老霍十分為難,他是個正當的生意人,待伙計一向可說公道,夏彭年對李平的過份好感,簡直已是司馬昭之心,老霍自問不能夠利用一個女孩子來籠絡大老板,他不愁沒有生意,不用施展下作手段。
于是他叫侍者結帳。
李平自然也知道情況微妙,跟著霍氏夫婦站起來。
誰知夏彭年很直接的說︰「改天再請李平吃飯。」
這下子連老霍都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第二章
李平忽然想起「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只陪吃飯逛公司」等字句,面孔激辣辣紅起來。
還是霍太太老到,連忙微笑說︰「那改天再約好了,先謝謝夏先生。」
李平松一口氣。
在茶座門口,夏彭年並沒有刻意要送李平,司機接了他走了。
他們三個人坐計程車返廠。
回到自己的地頭,老霍問外甥女︰「他真來約你的話,你出不出去?」
李平答不上來。
霍太太冷冷的看著她,目光中有非常復雜的神情。
「夏彭年這人不簡單,」老霍履行他做舅舅的義務,「女朋友一籮筐一籮筐。」
霍太太忽然又嘆口氣,「你看她長得那樣子,紙包不住火,看看造化如何也好。」
李平實在忍不住,轉頭回到小房間去。
霍太太最後幾句話,她沒听到︰「現在她上夜學,與其同那些小阿飛泡,不如跟夏彭年去見見世面,我這個人最現實,我要是有女兒,同她也這麼說。」
老霍非常反感,想罵老妻幾句,但又不知她錯在哪里,過半晌,他才弄清楚,她錯在太坦率太赤果,叫人下不了台。
李平回到房間,除了衣服,小心翼翼掛起,明天還得交還,別弄髒了才好。
她沒有去上課。
耳朵邊一直是舅舅的兩句問話︰他真的來約你的話,你出不出去?
李平覺得頭有點昏,剛才她一直看著海,也許是看久了,她暈浪。
廠里人都散去,李平出去吃晚飯的時候,看到年老的管理員在听無線電研究該季最後一場賽馬,天氣要熱了,他熱衷發財,再遲就來不及了。攤開報紙畫下馬名,嘴角吊著香煙,一邊還有一瓶二號拔蘭地,牌子都是上等的。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享受,他不見得比霍老板更不快活。
李平莞爾,這城市最可愛之處,便是能夠提供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東西。
李平朝他笑一笑,他側過身子,讓她自側門出去。
李平走了一段路,在隔壁街道快餐店吃了一客簡單的飯。
盛暑就快來臨,屆時小房間會熱得像蒸籠。
繼續安份守已,簡直不是辦法。
檸檬冰茶送上來,李平貪婪地一口喝盡。
回到廠門口,她看見王羨明及高卓敏在等她。
他們終于找到李平的地址。
李平訝異,在他們面前站定。
卓敏先開口︰「我們以為你病了,擔心得很。」
李平搖搖頭,卓敏真是個熱心人。
「我替你把筆記抄了一份。」
街燈已經亮起來,王羨明站在卓敏身後,是他護送女朋友來的吧,李平只得請他們入內。
卓敏訝異的問︰「你住在這里?」
李平點點頭。
卓敏心直口快,「但這不是住人的地方,空氣不足,而且女孩子進出危險。」
李平低下頭,微微笑著,沒有應對。
羨明輕輕推卓敏一下,他巴不得在一剎那就把李平帶走,但是,到哪里去呢,他此刻與父親一起住在東家提供的宿舍里。
餅了很久很久,李平說︰「至少是個落腳的地方。」
「他們家里是否很豪華?」卓敏問。
「那是他們的家。」
卓敏看著李平,「你竟一點怨言也沒有。」
李平笑著搖搖頭,「你要我說什麼。」
羨明自從踏進房間,就覺得背脊上似爬著一條毛蟲,此刻更加覺得不能忍受。
卓敏把筆記拿出來,放在李平手中,「明天一定要來上課。」
李平問她,「那些金科玉律,到底能幫我們多少?」
卓敏倒是回答得快︰「總比閑在這里的好。」
「我送你們出去。」
在廠門口,卓敏說;「我希望可以幫你。」
李平緩緩答︰「我生計並不成問題。」
羨明為她倔強心痛。
李平轉身回去,花裙子似一只蝴蝶,從窄門鑽進。
卓敏問羨明,「你要來,你都看見了,又怎麼樣?」
「我兄嫂有自己的房子——」
「羨明,行不通的,靠人終久不是個辦法。」
「你那里呢?」
「我不認為李平會接受這種換湯不換藥,有限度,不長久的施舍。」
羨明沉默。
「你打算勇救佳人?」卓敏揶揄他。
羨明不出聲。
「這樣吧,」卓敏說︰「明天找她去海旁散步。」
一連好幾天,李平每次取起電話,都有異樣的感覺,她怕是夏彭年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