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說︰「你說得對,我要向你效法,這幾年最值得珍惜,趁父母還健康,我們尚有力氣,生活又上了軌道,該好好耍樂。」
正印抬起頭,「最好能夠戀愛。」
寧波笑了。
正印自嘲︰「你看我這個戀愛專家,人家一見就怕。」
「你現在已有精神寄托。」
「是呀,像所有母親一樣,全副心思放在囡囡身上。」
真沒想到邵正印會和一般母親絲毫沒有分別。
囡囡的事比天大,一早分出尊卑,女尊母卑,凡事皆分先後,女先她後,那樣目無下塵,驕矜刁鑽的一個人,為了孩子,忽然低聲下氣,不怕累不怕髒,什麼都親力親為,親手服侍,使寧波覺得不可思議。
像孩子吃巧克力吃到一半忽然不想吞作勢要吐,寧波听得魂不附體大聲叫嚷,正印走過來,若無其事便順手伸過去接,那還是戴著幾卡拉大方鑽的手!
又玩著玩著,寧波忽然聞到某種異味,又急得一額汗,「怎麼辦?要不要馬上回家?怎麼在街上清理?」好一個邵正印,不慌不忙,把孩子抱進大酒店找洗手間,不消五分鐘便搞妥出來。
以致寧波對阿姨說︰「我不行,我做不到,我怕髒。」
阿姨勸道︰「統統交給保姆好了。」
「不,正印是對的,母親也得盡量參與,除非要上班,否則還是親自動手的好。」
「孩子養下來,你就不覺得臭。」
寧波打一個冷顫,不去想它。
第六章
如今囡囡已經六歲,拉得一手好提琴,時時演奏一曲,娛己娛人,特別受外婆贊賞。
她與母親住在一起,不過一有假期,就到外婆家寄宿。
至于寧波,她仍然陪著阿姨。
那張單人床,足足睡了四分一世妃,換過兩次床褥,始終不舍得扔掉。
她搔著頭皮,「別的床,睡不好。」
阿姨笑著說︰「我們家董事長的閨房,可真樸素得緊。」
一床一幾一書桌一椅一書架一衣櫃,參考書文件全堆在地下,私人電腦放在床頭幾上,人蹲在地上打字鍵,兩具電話一公一私放在牆角,傳真機擱衣櫃里,用時才取出插上電源。
越是這樣擠迫越有靈感,晚上睡的時候把床上書籍搬到地上,白天起床又搬一次。
正印不只一次納罕,「真是怪人。」
寧波剛買了房子,背山面海,風景秀麗,書房寬敞無比,可是呆不住,兜個圈就想走。
在阿姨家她才有歸屬感。
阿姨最高興是這點。
辦公室也一樣,大房中再隔一間小房,秘書座位比她的舒適,她站起來時要掙扎一番,往往鉤爛襪子。
那一天,秘書說︰「何先生找。」
到了這個年紀,認識的人漸多,記姓名的本事漸漸衰退,「何什麼先生?」
「何綽勉。」
「有這樣一個人嗎?」寧波茫然。
「江小姐,那是我們以前的公司秘書何綽勉。」
呵是,小何,那個小何。
「接進來接進來。」
秘書微笑退出。
「小何,好嗎?失蹤多年,別來無恙乎?」
何綽勉卻感動了,「寧波,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寧波暗叫一聲慚愧,急急施展她巧言令色的本事,「小何,你要是真想我記得你呢,五六年間也該寫封信送束花打個電話,不必音訊全無,令人牽掛。」
小何支支吾吾,頗不好意思。
「你是路過還是回流?」
「我回來定居。」
「我以為你去半年就會回來,怎麼要待六年後才回歸?」
「後來我到加拿大去了。」
「要花六年嗎?」
「後來,我結了婚。」
啊,寧波立刻收斂調笑語氣,「那多好。」
「後來,我又添了兩個孩子。」
這就難怪了。
「如今一家回來住在岳家,想找老朋友幫忙。」
「不要客氣,當盡綿力。」
「寧波,你果然熱誠如故。」
語氣中頗有感慨,可見已遭過白眼。
「我替你洗塵,闔府統請,你把聯絡電話告訴我,我替你安排一切,現在是我報答老巨子的機會了。」
何君一听,幾乎沒哽咽起來。
那是一個冬季,他回來約有一兩個月,從前的聯絡已經完全斷開,在報上看聘人廣告,薪水有限,不合心緒,他找過朋友,都朝著他打哈哈︰「何君你最有辦法來去自如,我們怎麼和你爭。」他找江寧波,不過是掛念她,想敘敘舊,沒想到她一口承擔,胳臂可以走馬。
他連忙說︰「我一個人出來。」
「不,我堅持一家人。」
「孩子們吵。」
「你放心,我有做阿姨的經驗,你還記得邵正印吧,嗨,那真是個人精……」
何綽勉笑了。
他仍然沒想到江寧波會周到至這種程度。
她在酒店餐廳訂了一間房間,帶來一男一女兩名助手,女的專門照顧孩子,男的幫她招呼何氏夫婦。
她比客人早到,何綽勉一進門便看到穿灰色凱斯米套裝配珍珠首飾的江寧波,一臉真誠笑容真有寧神作用,何綽勉放下心來,介紹妻兒。
三言兩語寧波便進入話題,問及何家四口衣食住行的問題,當著何太太的面,幫他編排。
——「你們回來得及時,移民潮剛開始,你倆已取得護照,先走一步,甚有見地,房屋價格此刻陷入低潮,趕快買入自住,我派人帶你去看,孩子們自然讀國際學校幼稚園,至于工作方面,我們永遠歡迎你。」
三言兩語,就把何家所有壓力卸掉。
也難怪要何綽勉把妻兒帶出來,免得人誤會。
這不只是一頓晚飯,這是一個小型會議。
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才散,寧波自有司機車子送客。
在車上,是助手先對寧波說︰「那就是從前我們的公司秘書何先生?我都不認得了,老許多。」
是,整個人粗糙了,皮膚、失發、衣著、舉止、言語,不復當年爾雅細致。
「結了婚,擔著一頭家,哪里還拔得出時間精力修怖與進修。」
「那,犧牲是太大了。」
「所以我不肯結婚。」
年輕的助手問︰「那我呢?」語氣驚惶。
「你急什麼,你才二十歲出頭。」
她又像放心了。
阿氏一家穿北美洲帶回來的冬裝,尼龍面子夾尼龍棉,漲鼓鼓,硬邦邦,衣管衣,人歸人,背在身上像只殼子,真正難看。
一看就知道他這幾年在加拿大的際遇不怎麼樣。
這時寧波已棄穿皮裘,統身凱斯米,輕、軟、暖,無與倫比,就一身裝扮已經將她與何綽勉分隔成兩個世界。
還有,她女覺男人的一雙手會粗糙,一定是過去幾年剪草洗碗全部親自動手緣故,何綽勉已變成一個標準家庭男人。
寧波輕輕把他的名字自溫馨冊中刪除。
他並沒有回到邵氏制衣工作,稍後他的機會來了,安頓好妻小,長征到上海為新老板搞生意,年薪暴增,寧波很替他高興。
他們又見過一兩次面。
他關心她︰「還沒有對象?」
寧波搖搖頭。
「當心蹉跎。」
寧波戲謔︰「有能力的人都追求女明星去了。」
「你要求一向高。」
「不,有個要求,尚可照著指標完成大業,我,我沒有目標。」
「仍在追求真愛。」何某莞爾。
寧波瞪他一眼,「老何,你少取笑我。」
小何已變成老何了。
正印的意思是,最少結一次,最多一年或兩年後,離掉它,爭取生活經驗。
「你看你現在是個老小姐,某方面是一片空白。」
寧波把腳擱在歐圖曼椅上吃隻果,聞言微笑,「你暗喻我性生活一片空白。」
「我沒有那麼大膽。」正印本咕笑。
「正印你什麼話說不出來。」
「你現在見識廣,閱歷豐富,什麼沒穿過什麼沒吃過,從前能叫你興奮的人與事,今日已不能叫你揚起一角眉毛,你還能找到真愛?經您老法眼一瞄,統統小兒科,你還會愛上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