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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闌珊處 第16頁

作者︰亦舒

寧波說︰「你說得對,我要向你效法,這幾年最值得珍惜,趁父母還健康,我們尚有力氣,生活又上了軌道,該好好耍樂。」

正印抬起頭,「最好能夠戀愛。」

寧波笑了。

正印自嘲︰「你看我這個戀愛專家,人家一見就怕。」

「你現在已有精神寄托。」

「是呀,像所有母親一樣,全副心思放在囡囡身上。」

真沒想到邵正印會和一般母親絲毫沒有分別。

囡囡的事比天大,一早分出尊卑,女尊母卑,凡事皆分先後,女先她後,那樣目無下塵,驕矜刁鑽的一個人,為了孩子,忽然低聲下氣,不怕累不怕髒,什麼都親力親為,親手服侍,使寧波覺得不可思議。

像孩子吃巧克力吃到一半忽然不想吞作勢要吐,寧波听得魂不附體大聲叫嚷,正印走過來,若無其事便順手伸過去接,那還是戴著幾卡拉大方鑽的手!

又玩著玩著,寧波忽然聞到某種異味,又急得一額汗,「怎麼辦?要不要馬上回家?怎麼在街上清理?」好一個邵正印,不慌不忙,把孩子抱進大酒店找洗手間,不消五分鐘便搞妥出來。

以致寧波對阿姨說︰「我不行,我做不到,我怕髒。」

阿姨勸道︰「統統交給保姆好了。」

「不,正印是對的,母親也得盡量參與,除非要上班,否則還是親自動手的好。」

「孩子養下來,你就不覺得臭。」

寧波打一個冷顫,不去想它。

第六章

如今囡囡已經六歲,拉得一手好提琴,時時演奏一曲,娛己娛人,特別受外婆贊賞。

她與母親住在一起,不過一有假期,就到外婆家寄宿。

至于寧波,她仍然陪著阿姨。

那張單人床,足足睡了四分一世妃,換過兩次床褥,始終不舍得扔掉。

她搔著頭皮,「別的床,睡不好。」

阿姨笑著說︰「我們家董事長的閨房,可真樸素得緊。」

一床一幾一書桌一椅一書架一衣櫃,參考書文件全堆在地下,私人電腦放在床頭幾上,人蹲在地上打字鍵,兩具電話一公一私放在牆角,傳真機擱衣櫃里,用時才取出插上電源。

越是這樣擠迫越有靈感,晚上睡的時候把床上書籍搬到地上,白天起床又搬一次。

正印不只一次納罕,「真是怪人。」

寧波剛買了房子,背山面海,風景秀麗,書房寬敞無比,可是呆不住,兜個圈就想走。

在阿姨家她才有歸屬感。

阿姨最高興是這點。

辦公室也一樣,大房中再隔一間小房,秘書座位比她的舒適,她站起來時要掙扎一番,往往鉤爛襪子。

那一天,秘書說︰「何先生找。」

到了這個年紀,認識的人漸多,記姓名的本事漸漸衰退,「何什麼先生?」

「何綽勉。」

「有這樣一個人嗎?」寧波茫然。

「江小姐,那是我們以前的公司秘書何綽勉。」

呵是,小何,那個小何。

「接進來接進來。」

秘書微笑退出。

「小何,好嗎?失蹤多年,別來無恙乎?」

何綽勉卻感動了,「寧波,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寧波暗叫一聲慚愧,急急施展她巧言令色的本事,「小何,你要是真想我記得你呢,五六年間也該寫封信送束花打個電話,不必音訊全無,令人牽掛。」

小何支支吾吾,頗不好意思。

「你是路過還是回流?」

「我回來定居。」

「我以為你去半年就會回來,怎麼要待六年後才回歸?」

「後來我到加拿大去了。」

「要花六年嗎?」

「後來,我結了婚。」

啊,寧波立刻收斂調笑語氣,「那多好。」

「後來,我又添了兩個孩子。」

這就難怪了。

「如今一家回來住在岳家,想找老朋友幫忙。」

「不要客氣,當盡綿力。」

「寧波,你果然熱誠如故。」

語氣中頗有感慨,可見已遭過白眼。

「我替你洗塵,闔府統請,你把聯絡電話告訴我,我替你安排一切,現在是我報答老巨子的機會了。」

何君一听,幾乎沒哽咽起來。

那是一個冬季,他回來約有一兩個月,從前的聯絡已經完全斷開,在報上看聘人廣告,薪水有限,不合心緒,他找過朋友,都朝著他打哈哈︰「何君你最有辦法來去自如,我們怎麼和你爭。」他找江寧波,不過是掛念她,想敘敘舊,沒想到她一口承擔,胳臂可以走馬。

他連忙說︰「我一個人出來。」

「不,我堅持一家人。」

「孩子們吵。」

「你放心,我有做阿姨的經驗,你還記得邵正印吧,嗨,那真是個人精……」

何綽勉笑了。

他仍然沒想到江寧波會周到至這種程度。

她在酒店餐廳訂了一間房間,帶來一男一女兩名助手,女的專門照顧孩子,男的幫她招呼何氏夫婦。

她比客人早到,何綽勉一進門便看到穿灰色凱斯米套裝配珍珠首飾的江寧波,一臉真誠笑容真有寧神作用,何綽勉放下心來,介紹妻兒。

三言兩語寧波便進入話題,問及何家四口衣食住行的問題,當著何太太的面,幫他編排。

——「你們回來得及時,移民潮剛開始,你倆已取得護照,先走一步,甚有見地,房屋價格此刻陷入低潮,趕快買入自住,我派人帶你去看,孩子們自然讀國際學校幼稚園,至于工作方面,我們永遠歡迎你。」

三言兩語,就把何家所有壓力卸掉。

也難怪要何綽勉把妻兒帶出來,免得人誤會。

這不只是一頓晚飯,這是一個小型會議。

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才散,寧波自有司機車子送客。

在車上,是助手先對寧波說︰「那就是從前我們的公司秘書何先生?我都不認得了,老許多。」

是,整個人粗糙了,皮膚、失發、衣著、舉止、言語,不復當年爾雅細致。

「結了婚,擔著一頭家,哪里還拔得出時間精力修怖與進修。」

「那,犧牲是太大了。」

「所以我不肯結婚。」

年輕的助手問︰「那我呢?」語氣驚惶。

「你急什麼,你才二十歲出頭。」

她又像放心了。

阿氏一家穿北美洲帶回來的冬裝,尼龍面子夾尼龍棉,漲鼓鼓,硬邦邦,衣管衣,人歸人,背在身上像只殼子,真正難看。

一看就知道他這幾年在加拿大的際遇不怎麼樣。

這時寧波已棄穿皮裘,統身凱斯米,輕、軟、暖,無與倫比,就一身裝扮已經將她與何綽勉分隔成兩個世界。

還有,她女覺男人的一雙手會粗糙,一定是過去幾年剪草洗碗全部親自動手緣故,何綽勉已變成一個標準家庭男人。

寧波輕輕把他的名字自溫馨冊中刪除。

他並沒有回到邵氏制衣工作,稍後他的機會來了,安頓好妻小,長征到上海為新老板搞生意,年薪暴增,寧波很替他高興。

他們又見過一兩次面。

他關心她︰「還沒有對象?」

寧波搖搖頭。

「當心蹉跎。」

寧波戲謔︰「有能力的人都追求女明星去了。」

「你要求一向高。」

「不,有個要求,尚可照著指標完成大業,我,我沒有目標。」

「仍在追求真愛。」何某莞爾。

寧波瞪他一眼,「老何,你少取笑我。」

小何已變成老何了。

正印的意思是,最少結一次,最多一年或兩年後,離掉它,爭取生活經驗。

「你看你現在是個老小姐,某方面是一片空白。」

寧波把腳擱在歐圖曼椅上吃隻果,聞言微笑,「你暗喻我性生活一片空白。」

「我沒有那麼大膽。」正印本咕笑。

「正印你什麼話說不出來。」

「你現在見識廣,閱歷豐富,什麼沒穿過什麼沒吃過,從前能叫你興奮的人與事,今日已不能叫你揚起一角眉毛,你還能找到真愛?經您老法眼一瞄,統統小兒科,你還會愛上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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