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是幼稚,如果沒有這一份熱衷,誰高興逐個格子寫,寫成一本書。
罷把紙筆攤開,寫不到一千字,衣莉莎來了。
氣呼呼的,面孔漲得通紅,抓著一本雜志。
「怎麼回事,嗄,怎麼回事?」
「氣!」
「為什麼氣?」
她把雜志翻到某一頁,「你看。」
我一眼看到自己的照片,然後大字標題,侮辱性地說︰宣布陳某完蛋!
我一點也不生氣,接過來,津津有味把全文讀完。
衣莉莎說︰「我已經找好律師,告他,告到他關門。」
我按下書本,還來不及提堂我就壽終正寢了,告什麼,行家多喜玩笑,找個題目尋尋開心,有什麼好認真的,這點幽默感都沒有,還行走江湖呢。
衣莉莎表示詫異,「你沒看仔細吧,這簡直是誹謗。」
「說我不會穿衣服,我是不會穿,我又不是時裝設計師。」
「說你寫得壞。」
「見仁見智,什麼叫好,什麼叫壞,公道自在人心,這是一個言論自由的社會,但每個人終究得對他的活負責,並且付出昂貴的代價。不必去理他人說什麼。」
「怎麼可以,這個作者根本不認識你!」
「當然不認識,」我不在乎,「知我者怎麼會這樣寫。」
「他爐忌你。」
「我有什麼好妒忌的?也許是,」我笑,「我有紅顏如已,為我的事生氣。」
農莉莎嚷,「我不相信眥睚必報的小陳竟會游戲人間起來!」
「寫作認真便可。」
「我不相信。」她用手覆額。
我說︰「人是會變的,不過一轉性就大告不妙了。」
衣莉莎問︰「隨他去?」
「自然,」我聳聳肩,「多謝捧場。」
「對你有壞影響。」衣莉莎並不想放過那本雜志。
「什麼影響?」我莫名其妙,「我完全看不出來。」
「影響你的形象。」
「我並不是雪白的兔寶寶.」我哈哈大笑,「衣莉莎,別過慮。」
她丟開那本書,「唏,我真不明白。」她看我一眼,「你不是心灰意冷吧。」
「不不不,絕不。我只是不想在這種事上浪費時間。」
「我去替你辦。」
「犯不著。」我說︰「衣莉莎,這件事到此為止,我們已經花太多的時間在它上頭,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有四千字要寫,你找些事做。」
「好,我在這里拍幾張靜物照。」
拍完照片,她坐在一旁,開著唱機,喝白酒,听音樂,我每寫完一張紙,她便接過去看。
她被我的故事感動,眼楮通紅。
我笑說︰「看看,這不過是科幻故事。」
「故事科幻,感情屬實。」她說。
「謝謝你。」
「從前你寫的故事,象一塊蠟。」
「胡說,從前你從不看我的東西。」
他們對我發生了新的興趣。
其實「之前」與「之後」完全一樣,觀者戴上藍色鏡片,看出去自然一片藍色,戴紅色,便一片紅色。現在他們怎麼看我都覺舒服,因為我已沒有威逼力。
話雖如此,也還是有人要宣布我完蛋。
寫畢五千字我覺得疲倦得說不出話來。
我說︰「給我一杯酒。」
「你怎麼了?」衣莉莎警惕的問。
我疲乏靠椅子上,「沒什麼。」
「寫得太多了,國香叫你一天不要超過三千字。」
我接過酒杯,但已力不從心,眼前一黑,傾翻杯子,倒在地上。
我的心很清楚。
只是感覺失靈,恍惚看到衣莉莎叫著去求助,我則平靜而愉快地躺在地上,心如明鏡台。
這就是結局?我問自己。
比想象中舒服。
不過漸漸更加疲倦,我閉上眼楮,自腳趾開始有一陣陣麻痹,直上心頭,達到頭部的時候,我失去知覺。
我沒想到還會醒來。
真的沒想過。
柄香來醫院看我,面孔焦慮得都皺起來,象是老了很多。我心痛,都是我不好,纏住她,害得她這樣。
她握著我的手,殷切的問︰「如何?」
我努力笑,「我只掛住那個長篇的後四十回。」
她把面孔埋進我的手中,「我覺得太沒有意思了,小陳,生命太不公平。」
其實不然,生命其實再公平沒有,我記得旺角區有個爛腳叫化子,風雨不改坐在地鐵站左鄰乞討,一坐好幾年,他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以及愛因斯坦的生命一樣,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
只不過我們這些人平時優越得成為習慣,什麼都要享受特權,上主沒判我們長命百歲,青春常駐,我們已經受不了刺激,大呼不公平。
我嘆息。
其實生命是一樣的,有才華的人早已得到報酬,生命是公平的。
「我還能出院嗎。」
柄香點點頭。
「王聰明呢,我想同他說幾句。」
「他馬上來。」
「衣莉莎呢?」
「她剛回家,在你床邊守了一日一夜,我們輪更。」
我十分歉意及不安,在床上蠕動數下。
「小陳。」國香仍然嗚咽。
「國香,別令他難做。」王聰明來了。
我掙扎了一下︰「我有什麼難做?」
王聰明的樣子也很倦,他坐在我床邊,對我說︰「小陳,我已盡了力。」
我點點頭。
「我要用最後一種藥,你得有心理準備。」
我又點點頭。
「過程很痛苦,藥會影響你身體功能。」
「不要緊,」我虛弱的說︰「我可以喝至寶三鞭酒。」
「去你的,小陳,」醫生震怒,「你有完沒有?」
我吐吐舌頭。
「這一組治療如不合理想,就沒何辦法了。」
我心中一片空白,閉上雙眼。
餅半晌我問︰「我還能寫作嗎?」
「我要你停止工作。」
「不行。」
「你體力不夠。」
「誰說的?」
「我說的。」
柄香說︰「你們倆別斗嘴好不好,大荒謬了。」
「我一定要把故事寫完。」
王聰明象鷹似看著我,我力氣不夠,目光渙散,不能與他斗,只得側過頭。
「你要住在醫院里。」
「我才不听你,我明日就出院。」
「你——」
「你要說,你是為我好,是不是?但請想想,我還有什麼損失,嗯,我何必要再听你的話?」
王聰明當然是個聰明人,有名字你叫,他不出聲,但看得出他極端不開心。
「你已盡了力,算了。」我倒轉頭來安慰他。
「小陳,我佩服你。」他說。
柄香的面頰在顫抖,眼淚似水花一般濺開來。
我說︰「國香,給我看笑臉。」
「太殘酷了。」她說。
沒有病的人全體老了十年。
回家後我繼續寫作,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那「痛」的階段還沒有開始,深以為奇,因為時限已屆。
我很容易倦,喜歡躺著說話。
朋友們越來越多,我的寓所還是很熱鬧,不過我沒有敷衍他們,由得他們開會听音樂玩游戲,我的情緒還過得去。
我跟在莉莎說︰「你好在沒有嫁我。」
衣莉莎很溫柔,「你肯娶我嗎?」
「我怎麼娶你,公雞拜堂?」
「小陳,你真是說得出就說。」她掩住我嘴。
我說︰「百無禁忌。」
「我們是熱戀過的。」
「是的,」我說︰「火辣辣,總算經歷過,終身無悔。」
衣莉莎亦笑,「真不明白怎麼會有那種精力,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從一間咖啡屋走到另一間咖啡屋,總是不肯回家,仿佛一分鐘不見面就會死似的,那時你比氧氣水份都還重要,不要說是家中有人反對,嘿,玉皇大帝也阻擋不了,真奇怪,完全是中蠱似的。」
我愉快的微笑。
「這是愛情?」
「我想是。」
「那麼後來呢,後來怎麼一切都變了。」
「新鮮女乃油擱久也會變。永恆的東西不過是一座
山一個海,我們還能做朋友已經很好。」
農莉莎說︰「也差一點變為仇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