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寫下去,肯定不會得文學獎呢。」衣莉莎都知道。
「誰關心?我要的是讀者,不是獎座,一個讀者抵得上十個象牙塔獎。」
「你終于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了。」衣莉莎揚起一條眉。
是。我有點慚愧,到今日才知道。以往在交叉路上遲疑︰該不該結交學者,叫他們提名參加競選?要不要告訴眾人,最大的願望是續寫紅樓夢後四十回?因為眼太高手太低,什麼都寫不出來,年年磨拳擦掌,擺出「嘿我要就不寫,一寫就石破天驚」的大姿態,其累無比……
人家的書一本一本的出來,雖不是紅樓夢後四十回,也是心血結晶。
我說︰「我發覺寫作的要旨是坐下來寫。」
「別累壞了才好。」
「不會,我不會。」
王聰明給我安排食譜,一頓頓的營養餐非常配合我的胃口,把我喂得胖胖的,以前有時一連十日吃魚翅,又可一連十日吃黑面包。我的生活形式起了很大的變化,規律是我的新發現,沒想到會適應得那麼好。
王聰明介紹我認識另一位病人,他淋巴腺長壞細胞。這位勇敢的先生仍在辦公,在新藥治療下,一拖三四年。
他與我閑聊︰「這世界沒有悲劇,我照樣上班,同事們若無其事地與我玩政治,把過失往我身上推,叫我背黑鍋,他們把我當沒事人,我也把自己當沒事人。」
我忍不住笑出來。
他很遺憾,「生絕癥在今日一點也不浪漫,人們司空見慣。」
我點點頭。
他問我︰「你呢?」
「我比較幸運,我的朋友全是藝術家,生性比較熱情。」
「幸運的人。」
餅了一星期,王聰明告訴我,該位先生去世了,留下一個七歲大的男孩子。
我黯然。
王聰明也郁郁不歡。
不是我說,王聰明這種暖性的人,不適宜研究這一科。
柄香捧來大堆的讀者信。
我說這是她雇人連夜趕做的,好叫我歡喜。
她說我無稽,「只要你肯寫,就有讀者信。」
我把信撥在一旁,「國香國香,有要緊的話同你說。」
「加稿費?答案是不。」
「有關你的終身大事。」
她有點緊張。
「你放心,不是向你求婚。」我腦子還很清醒。
她很尷尬,「那你又打算胡說什麼?」
「關心你的終身大事,王聰明是個人才,不要錯過。」
她一怔,沒想到我會這麼大公無私,感動到五髒六腑里去。
她嘆口氣,「小陳,如今我才算真的認識你,你一慣裝瘋,我以為你總想在我身上撈些什麼便宜,如今才知道好朋友是怎麼一回事。」
我傻笑。
「現在象你這樣的老好人真不多了。小時候長輩問我想嫁個什麼樣的人,我咬定要樣子好學問好,老大才知道一切不重要,只要是個好人,廝守一輩子,于願已足。」
竟觸到她的心事,真想不到。
「昨夜看到電視上演辣手神探,小陳,你有沒有發覺?現在連銀幕上都不再有硬漢了,鋤強扶弱,拔刀相助簡直是上輩子的事,現在男明星那些鬼樣,什麼活地亞倫、德斯汀荷夫曼,猥瑣得同身邊那些踩女同事的男人有什麼兩樣?」
柄香居然怨氣沖天,出乎我意料。
听完她的新議論,我禁不住笑出來。
我說︰「我亦不是辣手神探,我也沒有四點四口徑的強力手槍。」
柄香深深嘆口氣。「王聰明這個人,他對婚姻生活沒興趣,他所關注的,只是細菌學,對牢電子顯微鏡比什麼都高興。」
我表示婉惜。
「國香,你知道我喜歡你,可惜我是個打壞書生,現在更加有心無力,我知道你的求偶標準設得十分高,你說得對……讓我們做朋友最好。」
柄香抬起頭來,黯然銷魂,「小陳,我也不想瞞你,王聰明他是有婦之夫。」
糟糕,這麼復雜,不比生絕癥好多少。
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她。
「她不肯離婚,他只有致力工作,既然要等五年,我也只得不去想他。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等死結,我們不要去說它,多說無益。對了,衣莉莎願意同你去巴比多斯,她說你三年前提過這件事。」
三年前。
三年前怎麼同。
三年前我同她說︰衣莉莎,讓我們一齊到世外桃源去渡假,不是一星期,不是一個月,而是無窮無盡的放假,直至厭倦為止。
她不肯,她找許多藉口來推辭我。
現在基于人道主義,她舊事重提。
「衣莉莎很悶,」國香說︰「到處找人陪她旅行,誰都不肯放棄拚勁。現在不是她陪你,實實在在是你陪她,因為只有你有時間。」
只有我有時間?我沒有听過比這更滑稽的笑話,我有時間,哈哈哈哈哈哈。
柄香無奈,「你考慮一下。」
「醫生說我不能走遠。」
柄香,微笑。
我自嘲,「現在輪到我找籍口。我覺得單獨與衣莉莎相處顯得尷尬。」
「你們曾經是戀人。」
「就是這樣才難為情。」
「那麼好,我同她說去。」
我有點自傲,她終于發覺我的好處,她終于回頭,她終于產生悔意,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使我自信恢復。
我把這些感情的轉折全部移進小說里,讀者會不會感動已經不重要,我自身先感動了。
(2)
我開始掉頭發,頭頂心先顯示疏落,我很難過,心痛,愛莫能助,恐怕不久便會出現地中海。
我的頭發出名茂密,可以剪陸軍裝,衣莉莎以往老說剛剛剃完頭的我象小絨球。
王聰明仍然給我信心。
他說︰「給你注射的藥叫EMX12。」
「你肯定這不是一種新的花式腳踏車?」
他笑,搖頭。
針藥昂貴無匹,若果沒有醫療津貼,私人負擔,會得破產,我感激王聰明替我安排一切。
日子越數越少,我如每個人一般,越來越眷戀紅塵。
尤其是最近這個月,生活這麼愜意,前所未有。
我不願意這麼匆匆離去。我還年輕,我才三十歲,我還可以寫三十年小說,我才剛剛捉模到寫作的技巧,啊一朵早謝的水仙花,但人家濟慈,已經成名,我還沒有。
有時悲哀得怪叫起來,有進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有時關起自己不肯見人。
今日我一個電話撥到國香的辦公室。
她在開會,許多重要的頭目都與她在一起。但我似撞邪,硬要她出來陪我。
「不行,我要現在。」
「小陳,我在開大會。」
「我不管,我來日無多,我有資格要求你立刻出來。」
「小陳,你叫我為難。」
「我不否認,國香,你在以後的日子起碼尚可同他們開七萬次會,但我,你不是可常常見到我。」
柄香咬牙切齒,「小陳,你最好能夠保證王聰明不會把你救活,否則我親手打你毒針。」
「來不來?」
她投降,「來。」
「馬上。」
「我也得出門叫車子呀。」她摔下電話。
我陰毒地笑,當然要開他們玩笑,偶一為之,無傷大雅。還能開多少次呢,我躺在沙發上等國香。
比她先到的是王聰明。
他並沒有責備我,我一看到他便知道這是國香的緩兵之計。
我板著面孔︰「她人呢?」
「開地,走不開。」
我很諷刺的說︰「立即看出什麼更重要。」
「當然是她的生計最重要,你又不打算養活她一輩子。」
我立時三刻收蓬,低聲說︰「是,你說得對。」
王聰明拍拍我肩膀,「活著的人總要設法活得更好,一直活下去,你一定贊同,是不是?」
「我也只不過是胡鬧一下。」
「是,國香知道,我也知道。」他坐下來,「給我一杯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