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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心 第9頁

作者︰亦舒

「我來穿。」

這是父親唯一留下的東西,真連鋼筆都沒有一支,金項鏈都沒有一條。

只得這件棉衣。

詠心穿上,咦,剛剛好,啊,十年過去了,棉衣已經合身,她也已經長大。

詠心感慨萬千。

她輕輕撫模棉衣袖子。

她用它來配牛仔褲,看上去十分瀟灑。

而詠心正是那一類女孩,她性格大方,不計較細節,肯讓人,在學校人緣不壞。

中學出來,她考入中文大學。

那四年的費用,還得找人贊助。

她不得不模上大哥門去。

那個下午的記憶十分清晰。

大哥拒絕了她。

「我肯,我妻子也不肯,我自己才不過中學畢業,我為什麼要贊助別人讀大學。」

他雙目看著電視,瞄都沒有瞄妹妹。

詠心記得她還是哭了。

真是無用,動輒消淚抹眼,事後,她沒有向任何人提過這件事。

家里沒有任何一人對她升學或就業之事提過半句忠告,可是多年之後,當十八歲的佷女兒到美國領事館申請學生證件之際,羅老太太居然十分慈祥地訝異了,「哎呀,她自己一個人去辦簽證呀,你們不陪她呀」,彷佛當年,她倒是為子女勞過心勞過力。

與同學商量過,窮人子女早當家,家境差的只好找工作。

「都是些腌服的差使呢。」

大家都有點無奈。

選擇有限︰小學教師、售貨員、空中侍應生、接待員,秘書。

一日,詠心閱報,噫,某新聞雜志招請校對員。

去試一試吧。

詠心找到了工作,自那個時候開始,她也挑起了家庭負擔。

堡作上需要早出晚歸,羅老太時常諷刺詠心工作時間似舞女,詠心略穿得時髦些,連衣帶鞋由六樓窗口摔下去,詠心化個淡妝,老太太把女兒的塑膠粉盒拿到爐子上去烘一烘,待底面融到一起,盒蓋打不開為止,又苦無其事地放回詠心桌子上。

她翻她每一格抽屜,讀她每一封信,听她每一個電詁,天天預言詠心終有一日是要墮落到陰溝里去的,熱烈地等待──「今天還沒有?不要緊,還有明天」,兄嫂漸漸相信有這麼一回事,大家加入,成為一個隊伍,等待羅詠心敗壞。

幸虧二姐不是其中一分子。

一個冬天,姐妹倆約在咖啡館閑談。

「你也搬出來吧。」

「那一個老人怎麼辦呢?」

二姐不語,過半晌,訝異地說︰「你還穿著它?」

「穿看什麼?」

「這件舊燈芯絨棉衣呀,有沒有拿去干洗過?」

「曬過才收起來。」

「天,會有異味,詠心,扔掉它。」

「為什麼?」

「我送一件新大衣給你,太寒酸了。」

「我們那一行不大計較外表。」

「是嗎,做記者可以亂邋遢的嗎?」

「我不舍得這件衣服。」

「母親不舍得,所以天天罵人找磋出氣,你也不舍得,所以穿著這件破衣不放,你有沒有听過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詠心微笑不語。

餅半晌才說︰「我不想丟棄我的出身。」

二姐笑說︰「代溝,我同你有代溝。」

姐妹倆都笑了。

「老三有無訊息?」

「要結婚了,婚後從妻,一起在英國某小鎮落籍,他未來岳父開餐館。」

「呵,不回來了。」

「回來干什麼,這里有什麼等著他?」

「有慈母,有他敬愛的兄弟姐妹。」

「我想他對這些沒有留戀。」

詠心嘆口氣二做男子多好,海闊天空,任他飛翔。」

「你也可以呀,何苦坐老媽面前受她精神虐待。」

詠心不語。

這個形容詞用得好極了,精神虐待。

近日羅老太時常在詠心耳畔絮絮道︰「我要土葬,要替我買一塊干爽的永久墓地,我怕火葬,我怕火燒痛,听到沒有,如果你將我土葬,我佑你七世,如不,我詛咒你七世。」

詠心忙著看報,唯唯諾諾。

羅老太把女兒拖到廚房,開著煤氣爐,把女兒的手往爐火上擱,「火燒,痛,嗯?」

詠心作不得聲。

自從父親去世,母親已經得病,一早便應當同她去看精神科醫生。

現在恐怕已經太遲。

再下去,要看醫生的是羅詠心。

男同事送詠心返家,母親總在門後悄悄等,在匙孔張望,暗地里雙目綠油油,嚇得詠心的朋友忙問︰「那是誰?」

一日,男同事陳少杰困惑地叫住詠心。

「羅詠心,令堂昨日打電話到我家,問我時常同你外出,是什麼意思,並且問我打算何日娶你為妻,我忙不迭向她解釋,我們只是同事,像手足比較多些。」

詠心呆住。

懊到那她決定搬走。

像兄姐一樣,她忘了帶走棉衣。

要隔一日,考慮很久,詠心才回去取。

她無論如何不舍得它。

她把它穿在身上,當盔甲那樣,挺一挺胸,出外為生活奮斗。

羅詠心並沒有墮落,她經過許多挫折與不如意,失望與失敗,終于站了起來。

她現在已經是一份暢銷婦女雜志的總編輯。

呵,那件棉衣仍然陪著她。

她把它拿出去徹底干洗過,夾里磨破了,叫裁縫師傅換,那還不夠,她自有相熟的時裝設計師︰「小鄧,當作幫忙,替我一模一樣做件新的」,戀戀不舍那件舊衣。

寒夜,披著它讀小說。

羅詠心漸漸成為城里一個頗有名氣的人物。

家人忽然發覺她不是一個負累,頓時和顏悅色起來。

聚餐之際,大嫂說︰「那麼多人,小妹長得最像母親。」

詠心淡然笑,「母親比我好福氣,兒孫滿堂,我連對象都沒有。」

「太能干了,要求高。」

閱歷深了,經驗豐富,一眼看過去,就知道誰誰誰不但膚淺,簡直有點猥瑣,某某某雖然人品不錯,但不知活地,禿頭兼有個大肚脯,不可能同這些人有進一步發展。

「咦,小妹,我沒有看錯吧,你穿的可是父親遺下的那件棉衣?」

詠心笑,「這件是復制品,原裝已鄭重收藏。」

「小妹真怪。」

「這件棉衣是男裝的呵。」

「這好似是爸唯一的遺物。」

詠心緩緩道來︰「爸其實還有其他東西留下來。」

「是什麼?」

「我們幾兄弟姐妹呀。」

「文縐縐說些什麼,我們是人不是東西,而且出生時是較弱的嬰兒,不知經過多少年努力與奮斗,才到今日能夠吃口安樂茶飯,掙扎過程講起來嚇死人,簡直血淚交織。」

詠心微笑。

「父親在生會怎麼說?」

二姐先答︰「你捫現在有收入了,每人每月拿多少多少出來。」

「不會吧。」

「他最現實,嗜搓麻將賭馬,家中唯一桌子是飯桌,誰敢在那里做功課?一定被他大聲喝趕,他要霸著地盤研究馬經。」

詠心嗤一聲笑出來。

「每次問生字,都被他趕走,去去去!那麼淺的字都不懂,不會去查字典?」

大家沉默了。

沒有什麼好的回憶呢。

「老媽怎麼樣?」忽然有人問起。

大家的眼楮看著詠心,彷佛那純粹是詠、心的責任。

詠心很幽默地回答︰「老了。」

眾兄姐十分滿意,聚會便散了。

那個周末,詠心回家,同母親說︰「子女們都有安穩的生活,你應該開心才是。」

「可是你們不孝順。」羅老太堅持。

「多年來我們都照顧你的生活,怎麼還不孝順呢,依你清心直說,什麼才叫孝順?」

羅老太忽然抬起頭來,「你們的收入全歸我,然後由我每天發回十元廿元開銷給你們,那才叫孝順。」

詠心笑了,「是,我不孝,可是,做母親的為什麼要控制子女的收入呢?」

羅老太沒有回答。

詠心當天穿著那件棉衣,斜靠在椅子上,笑臉吟吟,信心十足,神采飛揚,沒有人,包括她母親在內,有能力影響她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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