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君完全同意。
餅兩日,她送丈夫到飛機場。
那日下大雨,行李過磅的時候,志坤忽然說︰「我同你約好一句話。」
御君詫異,「什麼話?」
「假如我有什麼事,你听見這句話,你就會知道,那是我又回來了。」
「啐!神經病。」
「那句話是,愛並非無限,要節約用度。」
「你有完沒完?」
「御君,記住了。」
御君推他進禁區,「護照帶著沒有?」
看看他進去,御君搖搖頭。
志坤不是沒有缺點的,他非常不擅長在生活細節上照顧自己,完全依賴妻子,且不打算學習,一百次中有一百次他會叫出來︰「牙膏在哪里?郵票擱何處?」不管御君是否在書房忙著批閱文件抑或講長途電話。
他出門,御君當放假。
而御君需要這假期。
御君記得上次志坤出門,她剛巧要請醫生做一個小手術把一個粉瘤切除,志坤托他家人照顧御君,御君在翌日接到不客氣的電話,問她︰「為什麼不叫佣人做?」
她對夫家的人沒好感,不過,這不是岑志坤的錯,她不打算遷怒于他。
志神這一去去了三星期,且還要延期,他每天都有電話回來,短短說幾句,不外是「老板好像要把分公司送給我」,「內衣沒人洗,買了幾打新的」,「食用十分差」等等。
後來就說︰「我真掛住你,結婚三載,仍然像學生時期那般愛你,真不甘心我們只是凡人,如有來生,必定再來見你。」
五個星期過後,他才回來。
御君松口氣,她特地告半天假,做了一個羅宋湯及一鍋雞粥,這都是志坤最愛吃的食物。
當天晚上八時許,她去飛機場接他。
御君何嘗不想念丈夫,只是現代女性不便婆媽而已。
來自紐約班機終于平安降落,御君放下心來。
此際,只見閘門內有救護人員抬著擔架忽忽奔進禁區。
站在御君身邊的兩位太太大驚失色,「什麼事?」
「怕飛機上有病人。」
「救護車不能直接駛進停機坪嗎?」
「你看電影看太多了。」
御君當時想,噫,有人急病,不知是誰。
半晌,旅客陸續提著行李出來。
御君一直等,抬著頭,脖子都酸了。
她暗暗好笑,世上最可怕無聊的事之一,便是接飛機,免得過可免之。
可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岑志坤都沒有出來。
咦,沒上飛機,又改了期?
要到這個時候,御君腦里忽然嗡一聲響,她一聲不響,往航空公司櫃台奔過去。
她一路不停跑上二樓,找到了接待員,聲音出乎意料之外鎮定,「我想知道,紐約來的三0八班機中有無岑志坤其人。」
接待員立刻抬起頭,「你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妻子。」
「岑太太,我們正在找你,岑先生在飛機越過東京時心髒病發身亡,遺體已送往聖愛醫院。」
莊御君呆呆站著。
那副擔架,那副擔架竟是用來裁志坤的。
「岑太太,你要不要坐下來?」
御君听見自己答︰「不,我要趕到醫院去,謝謝你。」
她付了停車費之後走到停車場取車。
一路不徐不疾把車子駛到聖愛醫院。
御君一絲不亂,在詢問處等了頗長的一段時間,才有人出來與她接頭。
接著的細節,太過不愉快,不必重述。
莊御君回到家里,已是深夜。
她一個人坐在露台里思考良久,然後撥一個電話給她的得力助手,「路斯,你睡了沒有,還在看小說?能否于明天一早過來舍下?我有急事需要幫忙。」
那路斯十分懂事,立刻提高警覺,「要不要我此刻馬上來?」年輕人一夜不睡,閑事耳。
御君想一想,「也好。」
呵,莊小姐一向不是大驚小敝的人,這次一定有大事發生。
不消半小時,路斯已經趕到。
莊御君用辦公事那樣的口吻宣布了惡耗。
路斯只不過」呆,隨即坐下來辦事。
首先,她把所有有待知會的親友名單列出來。
「莊小姐,什麼時候開始打電話?」
「明早七時,且讓他們睡完這一覺。」
這種關頭了,還這麼體貼,可見人家成功自有道理,越是成功的人,越是會替人家著想。
「我替你告多久假?」
「先告三天。」
路斯到廚房做了一壺咖啡。
天亮了。
兩個女子忙碌起來,先是雙方父母要知道這件事,然後興牧師接頭,從詳計議。
莊御君把所有的事攬到肩膀上,她自有各界朋友鼎力相助,安排得妥妥貼貼。
五天後她照常上班。
一身素服的她哀傷、冷靜、肅穆,如常辦事。
那日回到家中,剛巧踫到鐘點女工,同她說︰「太太,廚房里有一鍋湯已經好幾天,都餿掉了。」
御君這才驀然想起,志坤永遠不會回來,她急痛玫心,彎下腰來,如被人當胸踢了一腳,眼淚直冒噴出來。
那女佣嚇得自停口呆,連忙扶起她。
御君失卻控制,壓抑多日的悲傷決了堤,哀號一聲,她暈厥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在醫院中。
休養了一日,自行出院。
從此御君體內有一部份死亡,她如一具機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默寡言。
同事們輪流約會她,她也肯出去。但人坐在現場,靈魂卻不知飛向何處。
時間過得快,轉瞬半年。
御君與岑家諸人已完全沒有來往,岑家自然也太樂意忘記這個人,又沒有孩子,岑志坤似統共沒有出生過一樣。
一日下了班,老板要送急緊文件到她家,先用電話聯絡過,御君沒想到派來的是與她同級的新同事錢國偉。
她同錢君不熟,有點不好意思,忙照呼他坐。
錢君一邊拿起茶杯一邊說︰「因是機密文件,我自己走一趟,打擾你了。一看到桌子上三副杯碟,月兌口問︰「還有人要來?」
一問出口,便知道造次了,十分尷尬。
只見莊御君臉色漸漸蒼白。
間說她是新寡,那麼,這副杯碟,是敬她所愛的人的吧。
錢君本想立即告辭,但他肚子餓了,桌子上又故著那麼美味的糕點,唉,大家是同事,無所謂啦,便舉案大嚼起來。
那邊御君的臉色稍霽,她正在看那份文件。
待錢君吃完,她已合上文件。
「我有數了,明日可以與對方開會。」
錢君看著她,心中欽佩之情悠然而生,「勞駕你了。」
「你真客氣。」
「對方代表心狠手辣,天下是有這等人︰把別人整得不舒服,他便高興,你要小心那個戴維生。」
御君忽然笑了,小錢真是個爽直心腸的好人,許久沒有人這樣關心她。
「明早見。」
御君把他送到門口。
必上門,她便熄了燈,一個人坐在黑暗中。
忽然她說︰「志坤志坤,從前笑談身後事,如今都到眼前來。」
黑暗中似聞有人太息之聲,御君靜靜落下淚來。
第二天她與小錢做成了那單生意,上頭一高興,派他倆到一組。
路斯馬上笑道,「那錢國偉是個好人,未婚,剛自外國返來──」
御君瞪路斯一眼。
路斯立刻噤聲。
她與錢國偉相處了半年,非常融洽,但關系僅止于此。
一日,合該有事。
下班後,尚有工夫要趕,錢國偉建議去買點心飲料慰勞同事,御君說︰「買些好一點的食物,天天吃三文治,不成體統。」
二人趕到鬧市酒家,選最好的燒味,又吩咐炒油菜,正在等,踫到了岑家兩個姐妹,御君只得點點頭。
那兩姐妹好沒風度,忽然冷笑起來,指著御君便罵︰「老公死了一年不到,看,多麼風騷,雙雙對對,吃吃喝喝。」
御君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