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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 第2頁

作者︰亦舒

待她回過頭來,他又恢復原狀,動都不動。

孔碧玉說下去︰「假如你是我的朋友,你會不會幫我這個忙?」

孔碧玉講完之後,驀然失笑。

她離開病房去辦事。

稍後,丘少雄的女朋友金麗琴到了。

她氣色已經好得多,打扮入時,化妝鮮明。

阮醫生對她說︰「金小姐,希望你每天清早或是傍晚來陪病人一小時。」

金屬琴反應之奇突,令阮醫生愕然。

她竟然這樣回答︰「醫生,我想你誤會了,我與丘少雄,只不過是普通朋友。」

阮醫生瞪住她。

「我即將有遠行,得離開本埠一段時間,這次恐怕是我最後一次來采訪丘少雄。」

阮醫生明白了,他並不笨。

他輕輕說︰「對不起,麻煩你了。」

「沒事,我先走一步,以後有關病人事宜,都與丘家聯絡好了。」那意思是說,以後別再煩我。

她高跟鞋閣閣閣敲響醫院地板,一直走出去。

阮醫生要過良久才能聳聳肩,轉過頭來,心酸地對病人說︰「這等經不起考驗,算了。」

餅一會兒,又說︰「我們有什麼資格考驗別人?」苦笑,「自己條件不夠,怎麼留得住人?」

病人沒有任何反應。

「你會好的,不是為別人,是為自己。」

病人呼吸均勻,不知日影又斜。

「也好,」阮醫生說︰「夢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病人還能做夢嗎,如果可以,做的是什麼夢?他夢見的是自己的童年,還是少年?

是一段沒有結果的戀愛,還是在事業上的勝利?

這一切仿佛都離開他很遠了,此刻他連翻身都做不到。

整個黃昏,都沒有人來。

可是,病房門在八時左右,終于被推開。

進來的是一個氣宇不凡的男子,應該接近六十歲了,可是生活優裕,人不顯老,驟眼看,象是丘少雄的大哥。

他沒有坐下來,只在床邊默默站著,雙目漸漸泛起淚光。

苞著,有人在門外輕輕說︰「丘先生,時間到了,姬爵士的晚宴不便遲到。」

那男子便轉身離去。

病房又恢復了靜寂。

病人的眼角忽然緩緩流下一滴眼淚,因為看護不在身旁,那滴淚水,過了一會兒,靜靜的干了。

夜班看護在翻閱雜志。

其中一位打個呵欠,「這樣用儀器養著,一天費用夠許多人生活一個月了。」

「你信不信因果報應?」

「你是說,丘家許做過傷天害理之事?」

「他們做大生意的人,唯利是圖,很會得損人利己,手段刻毒。」

「可是,丘少雄不過是個年輕人。」

「噓,那邊不是丘家母女嗎,噤聲。」

可不就是丘太太,氣得雙耳都燒紅了,正跟她女兒訴苦︰「普通朋友?訂婚戒指都收下了,還是普通朋友?叫她把那顆三克拉的香檳鑽退出來!」

「媽,算了吧。」丘淑珠不住價勸。

丘太太眼淚簌簌落下,「少雄,你快醒醒,你看這些人怎麼對待你。」

「媽,還有件要緊的事。」

「你同你爸說要進董事局的事?」

「是。」

「你爸怎麼講?」丘太太拭拭眼淚。

「爸說,只得一個席位,他已答應那邊那個兒子了。」

丘太太氣得發抖。

那邊,是指丘某多年來的外遇。

那邊的兒子,是外邊所生的孩子,廿二歲,剛自南加州大學畢業回來。

丘太太咬牙切齒,額上青筋綻現,淚水紛紛落下。

丘淑珠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憤恨到這種地步,她十分震驚。

「媽,你別激動。」

丘太太伏在兒子身上,大哭起來。

「少雄,你要替媽媽出氣,你要替媽媽出氣。」

看護听到擾攘之聲,連忙進來干涉。

好不容易勸走丘太太,看護朝病人投去同情一眼,輕輕說︰「你好好休息,醒後,夠你煩的。」

她掩上房門。

這時,病人心跳圖螢幕上出現不規則波紋,他似听到母親的話,表示激動。

但這一切隨後又靜止下來。

夜深了。

第二天一早進來的,又是日班看護孔碧玉。

她溫柔地說︰「昨天你受騷擾了吧,做人就是那樣煩,不過我相信令堂的煩惱很快就會過去,今天天氣非常好,這個秋季出奇地溫柔,你若醒來,可到公園走走,病人昏迷久了,即使蘇醒,也需要長時期做物理治療,並不似電影中那樣,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

孔碧玉笑,「報上的新聞來來去去那幾樣,物價飛漲,經濟衰退,治安大壞,不過,你還是快快醒來的好,藍天白雲仍然叫人愉快。」

有人敲房門。

孔碧玉揚聲,「進來。」

門外出現兩個約十二三歲的少年,一般的圓面孔,分明是兩兄弟。

「看護小姐,我們找丘少雄先生。」

「你們是誰?」

「丘少雄先生為了把車駛開,不叫輾到我們,才失事受傷,我們特來向他道謝,我們來遲了,因為打听很久,才知道丘先生在這間醫院。」

孔碧玉十分感動,「過來,丘先生在這里。」

兩個男孩子輕輕走近,「丘先生,丘先生。」

「丘先生已昏迷多天。」

他們十分震驚,「他幾時才會醒來?」

「快了。」孔碧玉相當有信心。

「是為著我們的緣故?」兩個男孩子幾乎哭出來。

「不,是為著他做人的原則。」

兩個男孩子沉默了。

孔碧玉溫柔地說︰「犧牲自己的安全,去成全他人,是人性極其難得的質素,丘少雄先生是個好人。」

小兄弟落下淚來。

「回去吧。」

「我們想留下通訊號碼。丘先生醒來之後,請他抽空與我們講幾句話。」

「沒問題。」

小兄弟只逗留了一刻,便離開了。

孔碧玉轉過頭來對昏迷中的病人說︰「那兩個小孩來找你呢,是你及時扭轉車頭救了他們吧,據警方說。意外中錯不在你,該處並無行人路,他們突然沖出來……」孔碧玉的聲音低下去。

餅一會兒她抬起頭來,「你會痊愈。」

這時身後有聲音傳來,「你同病人說話?」

是阮醫生來了。

孔碧玉轉過頭去微笑,「我自言自語而已。」

「多陪他講話有益處。」

空氣中有點訕訕的意味。

忽然阮醫生說︰「孔小姐,今晚我居然有空,朋友給了兩張音樂會的票子,我想邀你同往,你會賞臉嗎?」

孔碧玉睜大眼楮。

阮立仁有點緊張。

孔碧玉吸一口氣,「去,我去。」忽然笑了,她還以為他永遠不會問了呢,遲總好過永不,不不,也還不算太遲。

「七點鐘在大門口等你。」阮醫生松口氣。

孔碧玉等他一走,立刻對丘少雄說︰「他看到我了,他注意我了,請祝福我。」

她握住病人的手,搖了兩搖,才興奮的走開。

病人的左耳忽然漲紅,又漸漸褪去,他听到孔碧玉的心聲?他代她高興?

假如他听得到過去十多天各式人等在他床頭所講的話,他的人生觀肯定會有所改變吧。

又一個晚上。

沒有月亮。

然後,天蒙蒙亮起來。

清潔女工推開一O三號病房門,一看,立刻按鈴叫看護進來。

看護急急應召,「呵,病人的手怎麼放到胸前去了,叫醫生。」

她上前察看,發覺病人眼皮不住顫動,似竭力想睜開雙眼。

「你听得到我說話嗎?听到的話,請點頭,點頭會嗎?」看護不知多緊張。

沒有反應。

「丘少雄,努力,努力,點一下頭給我看。」

她緊緊握住病人的手,把嘴巴趨向他耳朵,「點頭,點頭表示你听見。」

她身後傳來醫生的笑聲,「他已經點了頭了,你再叫,他耳膜怕要保不住。」

護士心花怒放,「醒了,醒了。」半晌,才發覺自己面孔濡濕,原來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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