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意說下去︰「你有兩個選擇,要不終日徘徊醉鄉,讓它毀滅你一生,要不振作起來,忘記這個人、這件事,好好過生活。」
岱宇像是一個字都沒听進去。
「你沒有聾吧?」乃意責問她。
岱宇忽然笑起來,「校長,你訓完話沒有?」
這時剛好韋文志打著傘餅來。
乃意把一口惡氣全出在他頭上,「你干哪一行的?女朋友頂著雨白淋你都不管,頹廢得似不良少女你亦視若無睹,太沒有辦法了!」
在岱宇前仰後合笑聲中乃意悲哀地離去。
回到家,听到父母親在議論她。
「乃意倘若把稿酬貯蓄起來,不知能否繳付大學學費。」
只听得任太太答︰「寫到二○○一年或許可以。」
乃意不出聲,他們仍然小覷她。
不要緊,比起凌岱宇,任乃意太懂得自得其樂。
寫到二二○○年又何妨,時間總會過去,她攤開筆紙,開始工作。
做夢最需要閑情逸致,難怪刻薄的時候,有人會諷刺地說︰「你做夢呢你。」
寫作不但拉低功課成績,且倦得連夢都不大做了,更抽不出時間應酬親友同學,乃意知道她得不到諒解。
這樣的犧牲,將來即使成為大作家,恐怕代價也太大。
乃意倒在床上,闔上雙目。
仍然瀟瀟地下雨,鼻端一股清香,她睜開眼楮,看到自己躺在一張長榻上,身邊紫檀架上供著一盤白海棠,那香氣顯然就是花的芬芳,一模臉頰。一片濡濕,像是哭了已經有段時間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
正在發呆,忽然听得咳嗽聲,越咳越凶,乃意不由得打橫坐起來,不管這是誰,呼吸系統一定有毛病,怎麼不看醫生。
乃意好奇地隨著嗽聲走入內房,經過窗口,看到一排帶紫色斑點的竹子,正隨風搖蕩挨擦,發出颯颯孤寂之聲。
這是什麼地方,好不熟悉,乃意仿佛覺得自己曾在該處住餅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她呆呆地欣賞了一會兒雨景,傳說舜帝南巡,死于蒼梧,其湘妃夫人追去,哭甚哀,以淚揮竹,故竹上斑點宛若淚痕。
正沉思,乃意又聞少女飲泣聲。
她伸手掀開一道軟簾,走進房內,只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
窗上綠紗顏色已經有點舊了,乃意月兌口說︰「不是說要拿銀紅色的軟煙羅給重新糊上嗎,這園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反而不配,怎麼還沒換。」
說畢,以手掩嘴,這關任乃意什麼事?
少女咳得益發厲害。
乃意再走進去,只見床上帳子內躺著一個女孩子,臉容好不熟悉,乃意正探望,忽然伊抬起頭來,乃意「哎呀」一聲,這可不就是她的好友凌岱宇。
乃意過去扶起她,驚惶失措問︰「岱宇,岱宇,你在這里干什麼?」
只見岱宇臉容枯槁,緊緊握住她的手。
室內空氣是冰涼的。
乃意嚇得落下淚來,「岱宇,我即時陪你去看醫生。」
那岱宇喘息道︰「紫鵑,紫鵑。」
乃意扶起她,「我是任乃意,岱宇,你看清楚點。」
她急出一身冷汗,岱宇竟病得好友都不認得了。
「紫鵑,多承你,伴我日夕共花朝……」聲音漸漸低下去,手緩緩松開。
乃意走了真魂,大聲叫︰「岱宇,你醒醒,你醒醒,我馬上叫救護車。」
她大聲哭出來。
「又做噩夢了。」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拍她的面孔。
乃意尖叫一聲,自床上躍起,大力喘氣,看到跟前坐著的是區維真。
乃意拔直喉嚨喊︰「岱宇,我們馬上去看岱宇!」
披上外套,拉著區維真就出門去。
她沒有听到父母的對白。
任太太說︰「這是干什麼,成日瘋瘋癲癲撲來撲去。」
任先生答︰「藝術家特有氣質嘛。」
任太太說︰「幸虧有維真,否則真不知怎麼辦好。」
在路上乃意一直默默流淚。
維真試探問︰「你做夢了,看見岱宇?」
「車子開快些,我怕她遭遇不測。」
「夢境是夢境,乃意,鎮定些。」
「那才不是夢,太真實了,太可怕了。」
「所以叫這種夢為惡夢。」
車子駛到公寓大廈樓下,乃意二話不說,下了車,蹬蹬蹬趕上去。
什麼叫做心急如焚,如今才有了解。
到了岱宇那層樓,乃意未經通報,一徑搶入走廊,只見房門虛掩。
乃意一顆心像是要跳出來,但是隨即听到樂聲悠揚,笑聲清脆。
乃意抹干淚痕,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輕輕推開房門。
只見套房客廳內水泄不通地擠著十來二十個客人,全是年輕男女,正在翩翩起舞。
室內溫暖如春,同夢境大大不同,空氣甚至因人多而有點混濁。
乃意關心的只是岱宇,于是在人群中搜索,她輕輕避開一對正在熱吻的情侶,終于看見岱宇束起長發穿著翠綠露肩晚服,坐在白緞沙發上在試一只高跟鞋,而韋文志君正蹲在那里伺候她。
她無恙!
乃意背脊才停止淌汗,她幾乎虛月兌,吁出口氣。
岱宇抬起頭來,「乃意,你怎麼又來了?快坐下喝杯東西,文志君,請為女士服務,還有,小區呢?」
她無恙,乃意雙膝這才恢復力道。
乃意輕輕坐在她身邊,仿佛再世為人。
「這只鞋子坑了我,窄得要死,穿一會子就腳痛。」
岱宇笑臉盈盈,什麼事都沒有。
乃意用手掩臉,「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什麼夢?我知道了,夢見你自己一直亂寫亂寫,一直沒有成名。」岱宇竟取笑她。
乃意為之氣結,「我才不關心那個。」
「真的?說話要憑良心啊。」岱宇咕咕咕笑個不停。
乃意問韋文志「好端端搞什麼派對?」
韋文志有點無奈,他把乃意拉至一角。
這位英才蹲在頹廢少女身邊已有一段日子,一天比一天彷徨,徒勞無功。
「她說慶祝新生活開始。」
乃意默然,岱宇若真的打算從頭開始,倒值得燃放煙花炮竹,普天同慶。
「乃意,你臉黃黃的,沒有事吧?」
乃意訴完一次苦又訴一次,「文志兄,我做了一個極恐怖的噩夢。」
文志詫異,「記得夢境的人是很少的。」
「文志兄,我天賦稟異,記得每一個夢的細節。」
韋文志微笑。「記性好,活受罪。」
乃意看岱宇一眼,「以她如此吃喝玩樂,節蓄可經得起考驗?」
「這個讓我來擔心好了。」
「你打算白填?」
韋文志低下頭,「身外物,不值得太認真。」
真好,一听就知道韋文志不曉得幾輩子之前欠下凌岱宇一筆債,今生今世,巴巴前來償還。
岱宇總算不致血本無歸。她欠人,人亦欠她,有來有往,賬目得以平衡。
運氣好的人,一輩子做討債人,人人欠他,他可不欠什麼人,一天到晚「給我給我給我,我要我要我要」,乃意希望她亦有如此能耐,下半生都向讀者討債。
她莞爾。
走到露台自高處往下看,只覺得比下有余,胸襟立即寬敞起來。
「乃意。」岱宇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她身後。
乃意轉過頭,細細打量她精致秀麗的五官,不由得沖口而出,「岱宇,你到底是誰,我又是誰?」
岱宇一怔,握住好友的手,「好了好了,我已知錯,明天就把酒戒掉。」她停一停,「這麼多人為我擔心,為我著想,我若再不提起精神,于心有愧。」
乃意的心一寬,再也不迫究夢境,「這才是人說的話。」
岱宇不語,只是苦笑。
乃意又問︰「傷口痊愈了嗎?」
岱宇低語︰「滴血管滴血,流淚管流淚,乃意,成年人毋需將瘡癬疥癩示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