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宇為之氣結,「任乃意,我不再想同你做朋友。」
乃意也不高興了,拂袖而去,女孩子的友誼一向脆弱。
走到樓下,她到處找區維真,不見人。
這時華燈初上,池邊人越擠越多,熱鬧非凡,乃意不見小區,一直尋到門口去。
「怎麼不多玩一會兒?」
乃意轉過頭來,看見甄佐森笑眯眯站在她面前。
乃意禮貌地答︰「家里有事。」
「那麼我來送你出去。」
乃意急著想走,又找不到區維真,便上了甄佐森的房車,發誓以後都不再到這種山里山,彎里彎的華廈來,做朋友,還是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的好。
猛地抬頭,看著甄佐森仍然看著她笑,他說︰「你仿佛在生氣。」
乃意急急否認,「沒有,怎麼會。」
他馬上改口,「想必是我多心,任乃意才不是這般小器人物。」
要到這個時候,乃意才會過意來,甄佐森這位風流中人在刻意制造接近及討好她的機會。
觸覺遲鈍,太笨了。
乃意講出地址,要求馬上回家。
甄佐森是高手,自然知道女孩已經警惕起來,立刻不露痕跡地把她送回家門。
勉強沒有意思。
這時乃意反而覺得自己小家子氣,歉意地一笑,方才道別。
進屋剛好接到區維真電話,乃意才不管他聲音焦慮著急,兜頭兜腦斥責他言而無信,正不罷休,任太太出來了,乃意才收聲掛上電話。
任太太手上拿著厚厚信件,「這是什麼,最近你老收這類信件。」
乃意一手取餅,「是調查問卷。」
「查什麼,查戶口?」
乃意已經躲進房去。
任太太擂搖頭,想同青春期少年交流,難比登天。
那些厚厚的信件,又是退稿。
乃意換上便裝,攤開功課,念念有詞,為著應付畢業試,已經做好時間表,一星期才能耍樂一次,校方已批準上課半日好讓學生溫習。
沉悶內容,細小字體,乃意眼皮漸漸不听使喚,沉墜下來。
「小姐,這樣下去你就不用升大學了。」
「嗄,」乃意睜開眼來苦笑,「誰說過要把我送進大學。」
「為何同凌岱宇鬧意見?」
乃意嘆口氣,「她這人,難服侍。」
「不然還用叫你幫忙?」
乃意轉過身子來,「她這種個性仿佛不知在哪里听說過,最終會悲劇下場。噫,是誰呢,誰這樣小器,眼楮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美與慧怕泄漏天機,連忙引開乃意注意,「對,你的寫作事業有何進展?」
「滯不向前,我已決定在試期後置大量古典現代文藝著作勤讀以充實學問。」乃意咕咕笑。
美忽然自退稿中抽出一封信,「這是什麼?」
咦,乃意接過,先頭沒看見這封信。
信封寫著明報機構。
「你有沒有投稿到上述報館?」
忘了,乃意拿著信殼,手微微顫抖,忽覺不值,仰起臉嘆息一聲,十劃還沒有一撇,已經這麼辛苦,要做大作家,大約如造血汗長城。
「長嗟短嘆干什麼,看看是什麼好消息。」
乃意嘩一聲撕開信皮,連信肉一起扯出。
「嘖嘖嘖,這算什麼,粗心大意。」
「不拘小節。」一直到成名,乃意從來不用拆信刀。
「信里說甚麼?」
「任小姐,讀過你的稿件,文風十分清新,惜白字同錯字頗多,英語文法夾在中文中也有點別扭,試謄清修改,連同結局,再寄給我們。」
「瞧,皇天不負苦心人,有志者事竟成。」
乃意怪叫起來,「他們並沒有打算把我捧作明日之星。」
由此可知,各人準則不同,對任乃意來說,她百分之百懷才不遇,但听听智慧怎麼講︰「有機會嘗試,已應滿足,繼續一次又一次努力,直至目的達到,怕受挫折,則永遠不會向前。」
乃意苦笑,「你不是想提醒我失敗乃成功之母吧。」
「我們還以為你已經忘記這句格言。」
即使不記得這一句,還有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這些。
「世上可有不勞而獲?」
美立刻攤攤手聳聳肩,「我們亦加班加得不耐煩,何嘗不希望坐享其成。」
慧說︰「我們同你做一單交易如何。」
乃意答︰「听听你的餿主意。」
「你負責把所有愁眉苦面,傷春悲秋的女孩子帶到樂觀堅強的平原去,我們則幫你成為一流作家。」
乃意大奇,「普渡眾生,有何秘訣?」
「答應我們,你將來用的題材要積極樂觀。」
乃意並不笨,立刻耍手擰頭,「不不不不不,這不是要我允諾一輩子寫孫叔敖司馬光的故事嗎,我情願做九流作者,自由發揮創作,你們找別人去傳福音也罷。」
慧為之氣結,對伙伴說︰「我們簡直不是她手腳。」
美苦笑。
慧對乃意說︰「一流同九流之間分許多等級,你真的考慮仔細了?」
乃意斬釘截鐵地說︰「我寫的所有作品,都必需是我喜歡寫,願意寫的故事。」
美訝異,「乃意,你還沒有開始哪,大作家的身份十劃尚欠一撇,大作家的脾氣倒已經擺將開來,過不過分?」
乃意說得有理,「宗旨要先擺定。」
慧不悅,「我們又沒有叫你誨婬誨盜。」
「那是另外一件事,創作不能听令他人,創作的精萃要有自由。」
「九流作家,祝你成功。」慧諷刺乃意。
乃意不在乎,「好說好說。」
她恭候美與慧離去之後,便坐下寫信給編輯,講明考試在即,一切要待六月以後再說,接著忍不住,略略透露一點少女寂寞情懷,才收住了筆。
任太太推門進來說︰「弟弟寫信來問你加緊溫習沒有。」
乃意頓生誤會,小孩子得寸進尺,越俎代庖,還屬情有可原,這母親,一本正經幫他傳話,還借小弟來教訓長姐,簡真不明事理。
當下她不聲不響,埋頭溫習。
這樣一個能活潑磊落能說會道的女孩子,在家中卻不發一言,跡近孤僻,日後她更發現一宗奇事︰與廣大讀者溝通絲毫不成問題,並且是一項成功的事業,但與家人,她卻始終未能做到最最簡單的溝通。
第四章
上天一向公平,沒有人可以得到全部。
考試那陣子乃意沒睡好,又擔心成績不好,皮膚百病叢生,對著鏡子,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像區維真。
她把小區請來教功課,只有在這樣生死關頭,小區有權有威,可以肆意發言。
「這一科已來不及逐頁溫習,我給你五個題目,你背熟了踫踫運氣吧。」
乃意百忙中不忘拖人落水︰「凌岱宇也疏于溫習。」
小區瞪她一眼,冷冷說︰「人家怎麼同,人家冰雪聰明,過目不忘。」
乃意低頭無語,真的,誰像她,不但其笨如驢,倔強如牛,且懶惰如豬。
餅一會兒她又咕噥︰「石少南成績也不見得妙到哪里去。」
小區又說︰「人家頭腦雖然簡單,至少四肢發達,打好網球,也可以拿外國名校的獎學金。」
因為句句屬實,乃意更加傷心。
晚上听見母親同父親說︰「當真各人修來各人福,眼看沒希望,上天卻遣差區維真來打救她,天天逼她背熟題目才走,都不知怎麼報答人家才好。」
「她不是整天伏在書桌上嗎?」任先生問。
「不是寫功課。」
「寫什麼,情信?」有點擔心。
「寫小說。」
任先生大笑,「什麼,啊文曲星下凡到任家來了。」
「人家女兒總與母親同心合意有商有量共同進退,乃意卻似有另外一個世界,在那里她才暢所欲言,自由自在。」
「你別多心,青春期的孩子多數難以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