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達的尹白已經把心事擱在一邊,笑答無事。
台青收拾床上攤著的上海文匯報,忽然咦的一聲,「喲,要選美呢,不,又取消了。」
尹白連忙說︰「拿來看看。」
報上刊登的消息︰上海市委書記下令停止選美活動。
尹白笑,「本來描紅可以穩操勝券。」
「告訴你,」台青笑說︰「今年的中國小姐第一名就在我們隔壁。」
「真人好不好看?」
「的確不錯,二十多年沒有舉辦選美,大家期望很高。」
「你可考慮參加?」
「父親才不給。」停一停,台青反問︰「你呢,香港一年不是辦好幾次這種活動嗎。」
「這並非我個人意願。」尹白笑。
台青拍手,「我也這麼想。」
尹白說︰「看來我們一家都只是讀死書的樣子。」
台青說︰「不曉得描紅的意思。」
這時描紅推門進來,笑問︰「我怎麼樣?」
「你如何看選美?」
「正是同心同德,埋頭苦干的時候,搞什麼選美。」
三姐妹心願一致。
休息過後,話別的時間也到了。
描紅希望秋季到香港觀光,台青邀請尹白到台北一行,大家依依不舍。
收拾衣物的時候,尹白問描紅︰「你喜歡的話,都留給你。」
描紅卻說︰「我倒不想學你的外表,尹白,我只想學你獨立能干的精神。」
尹白受寵若驚,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這也是香港時髦女性的通病,外表硬梆梆,內心卻十分柔弱,听到一句半句好話,立刻軟化。
次日又去祖父母處告辭。
老太太一直說「有空再來,有空再來」。
活到這樣的年紀,可算是歷史的見證人,尹白問祖父會不會寫一本書,詳述這個名都的苦難與歡樂。
祖父很幽默的回答,假如每一個老人都考慮動筆,豈非有好幾百萬本史詩要輪候出版。
再隔一天他們就走了。
尹白看到母親與二媽媽齊齊松了一口氣。
在飛機上,尹白也閉上眼楮養神。
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家好。
尹白問台青︰「覺得這個旅程怎麼樣?」
「很難形容,看到祖父母的時候,感動得膝頭顫抖。」
尹白笑說︰「我鼻子一直發酸。」
長輩也在交換意見︰「變了,不再是十里洋場,花花世界,和二十年前比較,也截然不同,那時候正大鬧革命,打砸搜查禁,現在又開始五光十色,年輕人打扮得很好看,穿著入時。」
「可惜市容有點殘舊。」
「不管如何,總算償還心願。」
「拍了幾卷底片?」
「都在這只袋里。」
「比起老大,我倆真正慚愧。」
「你會弄錢呀,我才窩囊。」
「噯老三你別亂講。」
尹白見父親這麼謙遜,只怕她母親要不高興。
這幾天來沈太太飽受冷落,對家庭勞苦功高地她頓覺委屈,臉上已經沒有什麼笑容,她並不是小心眼的女人,但眼見妯娌穿的用的住的,莫不勝她十倍,已略有感慨自嘆一條勞碌命,再加上丈夫不住自我踐踏,分明又使她身份貶值,好不服氣。
她不去睬他,也不搭腔,待回到家里,還是這樣。
沈先生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
尹白暗暗好笑,要叫男人了解女人,是不可能的事吧。
沈錦武伉儷第二天就打算回台北照顧生意,只余一日時間購物。
尹白照例把他們帶到置地廣場放下,現在除了日本人,也就是他們的天下,台幣不住升值,再名貴的進口貨,再荒謬的標價,都不當一回事,統統都可以買下來︰自用、送人、儲備,徹底地搜集。
他們的品味不算很好,但置身名店,很難每次都選到名牌中最丑的一件,大致來說,都還算配合身份。
秘書認得她的聲音,頓一頓說︰「你請等一等,沈小姐。」
餅一刻小紀來接電話,他說︰「小的隨時听從差遣。」
尹白有第六感,笑問︰「誰,說,我是誰。」
「沈尹白,你搞什麼鬼。」
只有沈尹白才會刮辣松脆問他她是誰,故意暴露身份給他知道。
「你回來了?」
尹白笑,「有人好象還不知道似的。」
「咦,這是哪一國的話,我沒听懂。」
尹白立刻適可而止,旁敲側擊並非她所擅長,再說,她有什麼資格去敲他。
紀君問︰「我們幾時見面?」
「再過一兩天,越不上班越是忙。」
真的,不少悠閑的女士每天廿四小時填得滿滿,倘若早上起得來,恐怕連早餐約會都訂在三個月之後。
假期對于尹白來說,真是難得的事,讀書的時候,她已經忙著做暑假工。
在中華料理店里做女侍收入最豐,當然也最吃苦,不過都過去了,尹白根本連父母都沒有說過詳情。
下午,購物進入高潮。
沈錦武夫人在攝氏三十五度的氣溫下試穿貂皮大衣。
一直到下午七點,尹白才月兌身,與台青見面,一起吃日本菜。
尹白的父親趕出來參加晚宴。
台青問︰「嬸嬸呢?」
嬸嬸有點不舒服,尹白完全了解。
他們乘晚班飛機走,尹白在後面告辭,由父親接班。
尹白對台青說︰「真舍不得你走。」
「我們很快就會見面。」
「你想不想念描紅?」
台青點點頭。
「我們一定還有許多機會聚頭。」
一進家門,尹白就听見母親連聲咳嗽,噫,她以小人之度了君子之月復。
饒是如此,也不放過母親,笑問︰「氣得咳?」
沈太太啼笑皆非,「人家母女是一條心。」
尹白坐下來,「我受的是西方教育,沒有愚忠這門功課。」
沈太太握住女兒的手,撫模半晌,嘆口氣,「幸虧有你這個孩子。」
「我猜想這是贊美,我照單全收。」
「你父親說,最好明年再回去。」
尹白笑,明年,明年他們要飄流到更遠的地方,象天邊一段段的雲,不能預測行蹤。
尹白說︰「父親的心態是值得原諒的。」
沈太太點點頭,「他一直跟我說,結婚之前,他是世上最寂寞的人之一。」
「哪為什麼不多生育。」
「只為了逃避寂寞,那不大好吧。」沈太太說︰「況且,弟兄姐妹間也不一定友愛。」
尹白嘆口氣,「只要一方面肯忍讓,肯犧牲,肯寬恕,什麼事都沒有。」
「你願意這樣做嗎?尹白。」
「我願意。」
「為什麼?」沈太太異常意外,多麼大的轉變。
「我也是一個十分寂寞的人。」
「早知道給你添一個弟弟。」
「我不要弟弟,我要妹妹。」
「妹妹會與你爭。」
「兩個人同時想得到一件東西,才叫做爭,我讓給她,就沒有煩惱。」
「只怕屆時兩人都不肯松手。」沈太太含意深長。
尹白說︰「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對我來說,世上沒有不可放開的東西。」
沈太太吃一驚,「你見時進入化境的?」
尹白沒有回答。
看到祖父母之後,才知道人類可以活到那麼老,經歷那麼大的苦難,照這樣看來,她自幼豐衣足食,純粹因為幸運,得到的已經那麼多,偶而退一步,讓一點點給別人,也是應該的。
話雖如此,第二天銷假回到公司,照樣與同事爭個面紅耳赤。
事後尹白向自己交待︰這是原則問題,在公,不在私。
然而還是竊笑著喃喃自語︰「力不從心,心靈固然願意,卻又軟弱。」
與妹妹們分手之後,感覺惆悵,辦公廳中偶而有誰笑起來,尹白便會懷念那段充滿歡笑的日子。
天天那樣過倒是不錯,吃飽就玩,玩累去睡,醒了再來,可惜銀行存摺里款項不足以過這種生活。
還是得上下班。
做工才一年多就有這種心態,難怪大堂中坐有一位老書記,從早到晚,每隔三五分鐘,就要長嘆一聲︰唉——大家都以為他會有下文,不知要訴說什麼,但是沒有,隔五分鐘,他又來了,唉——引得所有年輕人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