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背對背的比了一比,尹白穿著半跟鞋,算一算,台青還要比她高兩公分左右。
尹白端著她的紅茶出來听大人們聊天。
才三數句話,就知道她的二伯伯環境十分不錯。
因為他說︰「……便宜呀,那麼座好的房子,座落在山崗上,七個房間,門前一排櫻花樹,私家行車道下埋著暖管,冬天通了電,積雪自動融化,並不用鏟雪,開價才八十多萬而已。」
尹白睜大了眼楮。
都說北美洲幾個大埠的房產價格由台灣人搶高,尹白現在相信了。
一旁的台青好象沒有太大興趣,輕輕問尹白︰「听嬸嬸說,你有幾本關于中國風景的畫冊,可否借我一閱?」
尹白站起來,「當然。」
進房一看,才發覺多了張折床。
尹白笑說︰「我知道你對這本中國庭院建築最感興趣。」
台青笑︰「是的。」
尹白呆視她的笑臉,忍不住想︰真好看真賞心悅目。
又想︰異性看了不知有什麼感覺。
尹白一邊說「你請自便」一邊匆匆出去听二伯伯的高論。
大了幾歲,比較經濟實惠,喜歡這種話題,畢竟,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
只听得他二伯伯的語氣忽然變得十分感慨,「老三,你想想,比較起來,我們是多麼苦難。」
尹白忍不住,發表高見︰「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呀,事情可以更壞,別忘記南非遭種族隔離的黑人,還有,兩伊戰爭已經打得比二次大戰還久,我們應當樂觀點。」
她朝二伯伯眨眨眼。
身為長輩的沈錦武一怔,隨即呵呵笑,「是是,尹白說得對。」
尹白正得意,只見母親朝她使一個眼色,她只得噤聲。
餅一會兒,兩位沈太太交頭接耳的談起家常來,尹白索性離開了女人堆,把椅子往父親那邊挪。
她父親說︰「把台青也送過來吧,有尹白陪她讀書。」
尹白听得心癢難搔,又不好意思再搭嘴,母親已再三警告過,二伯伯他們中國人規矩很重,晚輩,尤其是女孩子,最好在大人面前表現得莊重一點。
「我是有這個打算,過一兩年,咱們弟兄或許可在那邊會合。」
沈國武沉默一會兒才說︰「老大能出來就好了。」
「他想法跟我們不一樣。」
尹白豎起了耳朵。
「三十多年沒見,對于這次重逢,我有種做夢的感覺。」
「午夜夢回,歷歷在目,還記得老大送我倆到火車站,含淚話別,晃眼竟這些日子了。」
尹白听著听著,也驀然覺得如水流年汩汩而去,可驚可嘆可怕,臉上有點變色。
她知道父親及二伯伯口中的老大是她的大伯伯沈維武。
三兄弟中,尹白的父親最小。
尹白正在聆听,忽覺有人輕推她,抬起一看,原來是台青,想是有話要同她說。
姐妹倆走到露台上。
台青問︰「你見過大伯伯沒有?」
尹白搖搖頭。
台青有點緊張,「听說他是那個黨的黨員。」
尹白忍不住笑,把頭側向一邊。
台青對姐姐的挪揄十分不滿,形諸于色,尹白怕她尷尬,只得拍拍她肩膀,「我肯定大伯伯也是兩只眼楮一管鼻子,來,我有他的資料,拿給你看。」
台青十分好奇。
尹白取起一只文件夾子,小心地抽出一張剪報,遞給台青。
台青輕輕讀︰「文匯報八六年四月二十五日稿︰據透露,今年四月三十日,中華全國總工會將把一年一度的五一勞動獎章授予沈維武。」
「沈維武如今是全國化工行業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成了千百萬人的楷模。」
台青意外的抬起頭來。
「請讀下去。」
「沈維武現為高級工程師,中國炭黑學會理事,他在從事炭黑生產的二十多年中,創出近百項技術革新成果,自八三年任鞍山市化工二廠廠長後,工廠產量和利稅三年增加一倍多,英國鄧祿普輪胎公司已使用這廠的炭黑作配料。去年,這個擁有一千一百多人的工廠產炭黑二萬噸,實現利稅一千七百四十萬元。」
尹白驕傲的說︰「這樣的人才,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早已被視為商業奇才。」
台青的聲音有點顫抖,「沈維武在舊上海租界長大,四九年考入燕京大學化學工程系,五二年以全優成績畢業……」她放下剪報,「上海?」
「是,舊上海,」尹白點點頭,「外國人說‘我被上海了’的那個舊上海。」
「就是我們要去的上海?」
「同一個上海。」
台青覺得有點不勝負荷,吁出一口氣,跌坐椅上。
「二伯伯沒有把行程告訴你嗎?」
「真的要去的時候又是另外一件事。」
尹白完全明白,中學時讀地理科查地圖,只把整個中國當作外國看待,地名照用英語拼出,一視同仁,感覺上遠得不得了。
隨後跟父母出外旅行,每到一個大都會,便在地圖上把那個城市用紅筆劃一條底線。除去里奧熱內盧,說想去上海。
台青說︰「父親本來還想順道上北平。」
尹白說︰「北平,京戲。」
「不,北平,平劇。」
尹白心里說,好,你是妹妹,讓你一次半次又何妨。
吃完飯,出乎尹白意料之外,她二伯一家竟回酒店休息,原來他們根本沒有打算騷擾親戚。
尹白母女倒是松一口氣,立刻解除武裝,淋浴看報休息听音樂,各適其所。
這才了解到,自由自在是多麼重要。
尹白對母親說︰「看,我就知道根本不用收拾床鋪,他們早訂了酒店套房。」
沈太太問︰「你覺得台青怎麼樣?」
尹白轉彎抹角的答︰「如果你以為我們由同一祖父所出就情投意合便大錯特錯。」
沈太太看女兒一眼,「她探完親回來,可是要住在這里一段日子。」
「什麼?」
「你沒听二伯伯說?台青要赴加拿大留學,所以暑假住我們這里。」
尹白跳起來,「她知不知道現在華航有直飛班機直抵溫哥華?」
「我不許你這樣說,你祖父只生他們兄弟三個,你叔伯也統共只有你們三個女孩,尹白,我要你對她們似親姐妹一樣。」
「三個?」尹白怔住,「母親你加數退步了,總共一青一白才兩個。」
沈太太抿著嘴笑,「還有一位。」
「她是誰?」
「你大伯的千金。」
尹白靜下來,「呵對,大伯伯的女兒。」
尹白唉呀一聲,「這個大姐不好做。」
「現在旅游也放寬啦,你父親要接她出來玩。」
尹白怔怔的,沒想到兩岸政策一旦松弛,第一個受打擊的便是她,獨生女矜貴身份不復存在,這個暑假,沈家將擠滿沈小姐,比她漂亮比她溫柔都有,這簡直就是沈尹白的身份危機。
她對母親說︰「我知道你們要懲罰我已經有一段日子了,沒想到用這樣歹毒的方法。」
「尹白,你這個人仿佛欠缺愛心。」
「對,就不愛別人,只愛自己,人人自愛,社會就美麗健康。」
沈太太忍不住把嘴里一口龍井茶噴出來,笑得咳嗽,「噫,真是社會的精英,說出這種論調來。」
尹白不以為然。「我在西人統治的大都會成長,受的是西方教育,我不懂道貌岸然假惺惺之乎者也仁義道德,我背上沒有三千年重的文化包袱。」
「換句話說,你吃醋了,你妒忌妹妹有文化。」
是,尹白頹然。還有妹妹那吹彈得破的皮膚,妹妹對專業的認識,妹妹有中國女孩氣質,她沒有,人比人比死人,她不願意受比。
尹白站起來,「我去泳池。」
「已經曬得夠黑了,你看台青多白皙,人家在校園中走路都用陽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