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獲救了。」
「然後呢?」似挑戰般問。
「但是腦部欠氧死亡。」
小薛非常反感,惡心地說︰「何必給她一個最最淒慘的命運。」
余芒輕輕地說︰「或許我妒忌她有兩個那麼好的情人。」
「你是她的創造者,」小薛大惑不解,「卻妒忌她的命運?」
余芒輕輕說︰「你一定听過一句話,叫遭造物所忌。」
小薛發呆,原來一切都沒有新意,原來是有這樣的事,過許久許久,小薛大膽堅持,「我仍不喜歡這種結局。」
「那你寫一個更好的給我。」
「我會嘗試。」
「相信我,你做不到,因為假不敵真。」
「但不善,亦不美。」
「可能不善,但並非不美,你想想仔細。」
小薛想真了,「是一種變態妖異不正常的美。」
「對,他們失卻了一切,沒有人得到任何人。」
「太令人難過,導演,也許,結局後的結局,還有結局。」講完了連她自己都申吟一聲。
余芒盤腿坐在地上。
是的,還有下文。
小薛拾回地上的筆,忽然說︰「這件事漸漸過去,在人們心頭淡忘,但是有一天,那兩個男生無意發現一個女孩,同他們過去的情人相似得不得了,他倆的心頭又活絡起來,急急追上去,想借她彌補失去的愛……」
余芒腦袋嗡一聲,雖不中亦不遠矣。
「那個時候,五十年代已經來臨,戰爭早已結束,天下太平,人們若無其事地吃喝玩樂,听更熱烈的音樂,跳更勁的舞步,有什麼是值得永志不忘的?沒有,活著的必需活下去。」
余芒看著編劇,「你比我更毒辣。」
小薛抗議︰我有苦衷,我要把故事寫完,你不用。
這是事實。
余芒說︰「我們還有時間,你且寫到此處。」
小薛問︰「故事是真的?」
「這確是我一個熟人的故事。」
「多可怕的遭遇。」
余芒用了文太太的句子︰「有些痛苦,超乎你我想象。」
「會不會是庸人自擾?」小薛疑惑,「過分沉淪于,看不到世上還有其他人其他事。」
「可是,或者當事人受命運逼使,非這樣做不可。」
小薛點點頭,「否則沒有那麼多故事可寫。」
第六章
不幸地,思慧毋需為票房擔心,不必找投資者籌拍下一部新片,不用協助編劇撰寫下一個劇本,也不用擔心可請得到當紅花旦與小生。
所以思慧一股腦兒,獨門心思地沉淪。
余芒對小薛說︰「來,我們轉一轉環境,出去喝杯咖啡。」
無巧就不成書了。
一找到位子,就踫到熟人,余芒的前度編劇章女士發現導演,老實不客氣過來拉開椅子坐下。
如有選擇,余芒情願踫到前夫。
章女士當小薛不存在,雙眼瞪住余芒,「听說你在搞篇。」
「沒有這種事。」余芒表面若無其事,內心如坐針氈。
余芒後悔沒穿雨衣,章女士如用咖啡淋她,避都避不過。
「無論做什麼,余芒,我都希望你的電影死翹翹。」
余芒忍不住,「會嗎?下一個戲又不是你寫的。」
「沒有我你死定了。」
「彼此彼此。」
四只眼楮像是要發出加瑪線來殺死對方。
半晌余芒想起來,「不是已經結婚嗎,怎麼還有空泡茶座?」
章女士頓時泄氣,沮喪地說︰「原來結了婚人會笨,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早知不結還好。」
余芒剎那間不再惱怒,忍住笑,安慰舊友︰不怕不怕,蜜月過後,一切如常。
「你還會用我嗎?」章女士問。
余芒溫和地說︰「是給新人機會的時候了,我們遲早要退位讓賢,給你做一輩子也太辛苦。」
章女士發半日呆,居然沒有動武,退歸原位。
她走開之後,小薛才含蓄地問︰「成功會使一個人狂妄?」
「不,」余芒回答,「膚淺使一個人狂妄。」
「狂妄招致一個人失敗嗎?」
「不,江郎才盡,無利用價值之時,才走人失敗之路。」
小薛長長吁出一口氣。
社會真正現實了,人緣好不好,脾氣臭不臭,私生活是否靡爛,無關宏旨。
如有利用價值,即可在社會掛上頭牌。
有無涵養,只是個人修養問題。
有幾個編劇,會因他是好好先生而被錄用。
余芒問小薛︰「你是否立志要紅?」
「沒有,」小薛坦誠回答,「凡事瞞不過您老的法眼,我只是喜歡寫。」
余芒笑笑,听說小薛持比較文學文憑,寫不成也可以去教書。
最終不知哪一個善長仁翁會捐一間義學來收容這一班心不在焉的教師。
制片小林同副導小張找上來。
「片子下來了,這是總收入,還不算太難看。」
余芒遺憾,「幾時把要求降得這麼低,不患瘡癬疥癩已算好看。」
大家無奈。
餅一會兒小林又說︰「東南亞那邊會陸續上演,他們對這個數字亦感滿意。」
余芒笑,「又度過一個難關。」
小林說︰「老板看過新劇本大綱,說是好得不得了,非常喜歡,叫你加油努力。」
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小林又說︰「開頭我還心虛,覺得題材大過偏僻,可見是庸人自擾,現在可以放膽去馬,成敗得失,還待事成之後再講。」
余芒抬起頭來笑道︰「散會。」
小林這才看見導演用了一只極其鮮艷的口紅,襯得一張臉出奇嫵媚。
毫無疑問,她在戀愛中。
所以做的事,說的話,都月兌出常軌。
真好,但願大家都有這樣的機會。
多年來,他們這組人營造氣氛,制造機會,讓劇中人痴痴墮人情網,很多時,環境太過逼真,弄假成真,男女主角離開了現場,繼續愛得一塌糊涂,不能自拔。
但幕後工作者卻從來沒有愛之良機。
希望導演起帶頭作用。
編劇卻對副導笑說︰「我情願指揮人家去愛,比較不傷脾胃。」咕咕地笑。
「可是,你也不會有切身享受。」
「那麼,切膚之痛又怎麼個算法?」
笑聲與爭執均越去越遠。
余芒剛想走,有人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
她抬起頭來,那身時髦漂亮的衣服,無懈可擊的首飾配搭,以及那張標致的面孔,都告訴她,于世真來了。
「世真。」余芒熱情地握住她的手。
世真說︰「真羨慕你有那麼一大堆談得來的同事,適才我在一旁看得神往。」
余芒只是笑。
「你真能干,已經穩固地建立了個人事業,名聞天下,你看我,比你小不了三兩歲,只會吃喝玩樂。」
余芒轉為駭笑,「我可是勞動階級。」她提醒世真。
世真十分向往,「多好,自己賺的每粒米都是香的。」
余芒為之絕倒,世真不知道她們食不下咽的時候居多。
「你取笑我,」世真嗔曰︰「不睬你。」
「我們活在兩個世界里呢,世真。」
「真夸張。」世真坐下來。
余芒也不同她分辨,一味笑。
世真忽然單刀直入︰「世保在追求你吧?」
余芒一怔。
「我希望他成功。」
余芒既出名,又有才華,人也好,世真渴望有這個嫂子,人人都看得出她高過世保,水往低流,世保會有得益。
「世保不是不想結婚,」世真代做說客,「只是沒有合適的人。」
余芒不語。
「听說你已見過思慧。」
余芒說︰「思慧同世保才是一對。」
世真臉上露出大大不以為然的神色來,按情理,思慧已不能為自己辯護,任何人都不應該講她閑話,但世真忍不住說一句︰思慧太愛見異思遷,她早已扔掉世保。
是,思慧想回到仲開身邊。
世真的聲音轉為苦澀,「若果不是思慧,我早已過著幸福的婚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