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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之旅 第15頁

作者︰亦舒

振星深深太息,她在這邊患得患失,數著日子等待,那邊公事公辦,不知幾時才有答覆,相信此事也不見得會是甲級要事。

正是,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振星好不彷徨,幸虧這時張貴洪趕到。

「來,我們去看小王陽。」

振星坐在小張的機車後座,噗噗噗到鎮上去。

也沒戴頭盔,萬一有什麼事,貴客自理。

振星輕輕走進醫院大房間,只見臨留有一張鐵床,一個小小孩兒背著人,朝著窗,坐在被褥上,正看風景。

那正是王陽,四歲的她個子小小,彷佛只有兩歲模樣,振星喜悅地一步一步走過去,孩子听見腳步聲,轉過頭來。

見到振星,一言不發,伸出雙臂,與振星相擁。

振星也沒講話,一切言語均屬多余,她輕輕撥開王陽的頭發看清楚她的雙目,只看見眼白有點充血,眼袋也見烏青,不過,眼楮已是正常人的眼楮。

她倆擁抱著,不知隔了多久,看護走過來,輕輕說了幾句話,振星知道探病時間已過,站起來走開。

在走廊里,佾悄抹乾眼淚。

傍晚,幾個保母在灶上大量燒水,約有半數孩子需要鸞忙,他們采取流水作業,幾只大腳桶排開,洗頭的洗頭,洗澡的洗澡,抹身的抹身。

整個衛生間個霧騰騰。

周振星上唇掛著亮晶晶的汗珠,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負責擦肥皂部分,因為癢,孩子吃吃笑著閃避,滑不留手,振星也揮著濕手笑。

正在忙,一個保母說︰「周小姐,有人找你。」

周振星拾起頭,看到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型在門外一晃,她連忙站起來跑出去。

恍惚間她覺得來人似王沛中,會是他嗎?

一探望,只見穿著晴雨衣的人是鄧維楠。

「鄧先生。」意外的驚奇。

鄧維楠笑笑,「周小姐。」

「鄧先生,偷窺人出浴會生紅眼楮。」

「我什麼都沒看到。」

「對你只有好。」

「我一早就該猜到你不是修女。」

「我可沒有騙你。」

「你不排除誤導成分吧」

「上次見面時間太短,我沒有時間解釋。」

「我同意。」鄧維楠微微笑。

周振星披上外衣.陪鄧維楠到天井石凳坐下。

「有沒有好消息?」

「有。」

周振星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不知恁地,鼻子發酸,竟想落下淚來。

是夜月明星稀,鄧維楠把周振星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十分感動。

「在五年期間,我們會分別替孩子們安裝義肢。」

「五年!太殘忍了,要等那麼久。」]

「那已是最佳條件。」

周捩星低下頭,「也只能這樣了。」

「我將留在上海辦事處工作,我們會把合同交予你們簽署。」

振星嘆息,「我們只是兩個中間人。」

鄧維楠微笑,「我比較好,我支薪酬。」

振星搓搓手,「謝謝你,鄧先生。」

鄧維楠躊躇一下,然後問,「能不能談談你自己?」

「我?」振星揚揚手,「乏善足陳。」

「你已訂婚。」

「是。」振星轉動指環。

「他一定是位有為青年。」

「我希望如此。」

鄧維楠忽然說︰「果然已被人捷足先登。」

振星一怔,「你說什麼?」

「我說你己名花有主。」

「我們認識已有好幾年,婚期訂在五月。」

「我猜想你很快就要回溫哥華。」

振星笑,「他們已經把我全部底細告訴你。」

鄧維楠低下頭,笑道︰「我再也想不到,我們會在這樣的情況底下相識。」

「不打不相識呵。」

「不不不,周振星,少年時的我假設過一千次,我會在什麼樣的情況遇見她︰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在一個紫色的沙灘,在一條最繁忙的馬路,在一個喝香檳的宴會,在大學演講廳,在公司會議室……可是沒有,我一直沒有遇見她,我倒處尋找,我四處約會,可是我並沒有找到她。」

周振星張大了嘴巴。

她並不笨,她當然知道這個年輕人想說些什麼。

鄧維楠無奈地微笑,「我們比較應該在大都會博物館的東方文物部相遇,你說是不是?」

周振星只得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真是一個幸運的家伙。」

「誰?」

「你未來的終身伴侶。」

周振星嘩哈一聲笑出來,「他可不那麼想!」

「有機會讓我來告訴他。」

周振星天性豁達,立刻計劃將來︰「我把地址電話告訴你,我們有機會便聯絡,你可以把孩子們的進展向我報告,妙哉。」

鄧維楠凝視她︰「你是名快樂天使。」

周振星遺憾地說︰「家母說但凡不用腦的人都是這樣。」

「伯母好像至幽默不過。」

振星感喟︰「不然怎麼同我們父女相處半輩子。」

鄧維楠笑,取出小簿子,把周振星的地址電話記下來,再三核對。

這時候,兩個年輕人听見一聲咳嗽。

鄧維楠十分醒覺,「那是誰?」

振星答︰「那是真正的鐵莉莎修女,我姐姐。」

鄧維楠說︰「我要走了,最後一班回上海輪船半小時內開出。」

「你有無車子?」

「我騎腳踏車。」

「一路順風。」

「再見。」

周振星在月色下看著他騎上自行車離去。

她又听見一聲咳嗽。

振星轉過頭來說,「你的呼吸系統彷佛真的不妥。」

蟬新道「王沛中先生會感激我的呼吸系統。」

振星不語。

嬋新說下去︰「他到了一個新地頭,人生地不熟,他寂寞了,亦有點彷徨,忽然遇見一個同她一樣在外國土生土長的女子便覺得是遇上知己了,這種事,六七十年代在留學生中最普遍.一下子就可以在孤清的環境中戀愛結婚。」

「謝謝指教。」

「馬利修女後天到,我倆就可離開這里。」

振星抬起頭,「你舍得嗎?」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話當然是這樣說,理論是理論,感情是感情。」

「到這里第一天我便知道有一日會調走,所有行李放在一只中型箱子內可以載走,我工作性質如此,無話可說。」

「難怪史懷側醫生始終不願接受聯合國捐贈,原來他不想受人左右。」

嬋新忍不住笑,然後嘆口氣,「我不訝異那位鄧先全對你有好感,振星,你的確獨一無二,討人喜歡。」

「真的嗎,嬋新,你真認為如此?」

她們臨走那日,院內保母均流下淚來。

振星勸道︰「干嗎,修女自會回來看你們,屆時孩子們長得高高大大,健健康康,不知多好。」

說半日,周振星才發覺他們不舍得的是她。

她雙目潤濕了。

上船那日是清晨。

行李一早收拾好,答應送張貴洪的一件大衣也已整理出來交給張媽。

振星提著姐姐的行李到碼頭。

嬋新先上船。

振星在碼頭上徘徊,老式木碼頭大概已經用了一百多年,附近有小販售賣零食,振星要了豆酥糖及炒青豆。

周振星可以想像她外婆自上海回鄉探親,也用過這碼頭,也買過這兩樣零食。

振星在農曦中深深感動。

這是一種奇異的感應。

人類的本性似狼一樣,到了時候,總希望葉落歸根,跑到故鄉來找歸宿。

周振星路上甲板,剛想上船,忽然看見有人向她招手。

看清楚了,薄霧中站著的是張貴洪,他手中抱著小王陽,兩人不住擺手。

周振星深深感動,落下淚來。

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苦心教她的一首唐詩,改了幾個字,吟將起來︰「振星登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清水浦水深千尺,不及小張送我情」,頤瘁只覺滑稽不堪,又破涕為笑。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周振星跳上甲板,朝他倆拚命搖手

船緩緩駛離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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