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講得太好了。」
「你這態度像我媽媽。」
「我的榜樣是我天父。」
「說來听听。」
「耶穌入世,替門徒洗腳,又為大麻瘋治病,耶穌慈悲,對來人說︰誰若無罪,便擲第一塊石頭,他並非高高在上。」
振星凝視姐姐,「你一定要走?」
「我屬於我的教會,教會調派我在中國N鎮工作,此刻我請病假,痊愈後即需前去履行職務。」
「叫他們把你調到溫哥華。」
嬋新笑不可仰。
「嘿,在溫埠光是處理青少年問題就夠你瞧的。」
「那當然,沒有一個職位更輕松。」
「我們姐妹你陪我我陪你,多好。」
「振星,我真喜歡你。」
「嬋新,我也是。」
振星比姐姐高半個頭,把她緊緊擁懷中,叫地透不過氣來。
她幫她修頭發,幫她護理皮膚,替她重置簡單暖和的冬衣好讓她再度前往中國。
「媽,統統是凱斯咪,可是別告訴她,怕她拒絕。」
「振星,這些衣物太名貴了,我亦知道行情,你切勿為我小題大做。」
嬋新也會陪振星去挑新娘花束。
她耐心坐輪椅上看振星為如此小事躊躇不決。
花店服務員態度良好,從冰箱里取出各式花版。
「嬋新,你說哪種好?」
「我毫無經驗。」
修女當然應該如此說,振星大笑。
嬋新輕輕吟道︰「你是沙侖的玫瑰花,你是谷中的百合花。」
振星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梔子花。」
店員松口氣,「是,周小姐。」
可是振星又猶疑了,「抑或,茶花?」
「周小姐,五月份才作決定未遲。」
嘉汀妮亞亦抑或凱米莉亞?
嬋新說︰「我肚子餓了。」
真是,修女也是人。
振星把姐姐帶去吃意大利菜。
她想說,教皇未必有如此口福,可是怕嬋新不高興。
振星說︰「我到過梵蒂崗,那年十七歲,暑假,我特地去看米開蘭基羅真跡,他並非我最心愛藝術家,但到了西西庭教堂,還是感動得幾乎落淚,為著想看清楚天花板壁畫上帝創造亞當,我躺到地上,結果和尚前來干涉,叫我站起來。」
「你喜歡哪個畫家?」
「我不介意家中圖畫室內有一幅夢納的荷花池。」
「是,」嬋新頷首,「該人作品本應作此用。」
振星嘻嘻笑,「我倆心意相通。」
「五月做新娘天氣好。」
「要不就四月,一年只得這兩個月。」
「嫁出去之後,記得時時與父親來往。」
「我可能隨王沛中赴美一段時期,他需到紐約實習。」
「那父親可要寂寞了。」
振星悻悻然,「嬋新你听你那紅十字會調查員口吻,十年不見,一見面就批評姐妹做得不周倒,那麼,你來呀,你為什麼不示範如何做一個孝順女兒?嘴巴長在臉上,有時也要用來說說自己。」
嬋新黯然。
振星又不忍,「算了算了,你去服侍天父吧。」
「世事古難全,千里共嬋娟。」
振星听了頗樂,沒想到修女鐵莉莎也愛掉書包,且同周振星一樣,似是而非的時候居多。
回程中振星纏住嬋新問她入教過程。
「很自然,就像你我進大學一般。」
「那時一定有人追求你吧。」
嬋新啞然失笑,「那同入教會有何關系?」
「你不想組織家庭嗎?」
「教會本身是個大家庭。」
「是因為某件傷心事嗎?」
「振星,我千思萬想都猜不到你會這麼可愛。」
振星睨著姐姐,「這是褒是貶?這是婉轉地取笑我幼稚吧。」
「家母去世,是我一生中最傷心的事。」
振星聳然動容︰「听說女兒們最難承受這一件,你看我,同母親感情多好,我真怕那一天,媽媽說她也怕離開我之後像我這樣蠹人會吃虧。」
嬋新又忍不住笑,「那一天你都八十歲了,你子孫曾孫玄孫會照顧你。」
「孩子們靠得住嗎?」
「哦.只有上帝是永久的磐石。」
「好端端又說起教來。」
「這是我真實觀感。」
「你們母女可相愛?」
嬋新忽然沉默。
「你們準不準留著舊時照片?」
「教會不是黑社會。」
「听說此刻修女可以保留自己姓名。」
「消息很靈通呀。」
嬋新自行李袋內取一只小小銀相框,遞給振星。
振星一看,照片里三個人,嬋新那時約七八歲,十分可愛,臉盤五官同她母親宛如一個印子印出來,她的父親亦即是振星的父親,彼時當然年輕俊朗。
真可惜,這是個破碎家庭。
「他們天天吵?」
嬋新答︰「在我記憶中是。」
「為什麼?」
「雙方均不肯忍讓。」
「是愛得不夠吧。」
「環境也很逼人。」
「他們打敗仗。」振星唏噓。
「那個年代,婚姻失敗對女方的打擊比較大。」
「噯,我听說有人封建盲目地把離婚女子四個字當詆毀語用。」
「家母決定帶著我遠走他方,踫巧有親戚在倫敦做生意,我們便前去投靠,稍後父親搞的建築生意也略有起色,他在物質上很照顧我倆,我們母女不致於很吃苦。」
「你為什麼不到我們家來住?」
「父親又結婚了,且生下你,家庭十分完整,我不想做不速之客。」
振星沒好氣,「現在又來?」
「此刻事過情遷,」嬋新笑,「無後顧之憂。」
振星說,「現在我很明白什麼叫做哀樂中年,你看我爸,生活總算安定下來,又為往事神傷,唉,做人不易。」
嬋新故意上下打量妹妹,然後說︰「我看做你並不難。」
振星氣結。
振星的童年相當寂寞,父母都是事業派,她由保母照顧,她記得三兩歲時最怕爸爸去上班以及媽媽晚間有應酬,一看見爸媽打扮妥當預備出門她便大哭。
又沒有同齡淘伴,直到三歲上幼兒班才略覺人生樂趣,那時周振星的拿手好戲是把同學一掌推開。
紀月瓊說,「嘩,亢龍有悔。」
為此老師抗議多次。
紀月瓊一直疑惑,「一定是遺傳,可是像誰呢.莫非是遠房的叔祖。」
長話短說,周振星要到今天才知道有個談得來的姐妹是多麼興奮之事。
因血濃於水,無話不說,听了也不惱。
筆每隔三兩小時地便說︰「嬋新,不要走。」
「噫,不是與你說過了嗎?」
「又不是釘十字架,找不到替身,非耶穌不可,你讓教會為你找替工呀。」
「振星你說話真的一句是一句。」
「我有一句說一句。」
「對外人也這樣嗎?」
振星微微一笑,「我並不傻,我的辭覽里也充滿了可能大概要不然也許或者等等等等,我不說不,也不說是,人永遠抓不到我的小辮子。」
「那我比較放心。」
「咦,修女不是有話直說的人嗎?」
「修女也不是傻瓜。」
姐妹笑得彎腰。
周氏夫婦詫異。
這間屋子里從來未試過有這麼多的歡笑。
振星說︰「這是回光返照哪,真可怕,稍後我同你都要離開這個家。」
紀月瓊捧著頭說︰「我沒好好教你妹妹中文,這是報應,不久她就要祝這個家病入膏肓,及早登極樂,振星,我想重頭教你讀成語故事。」
這番話其實很愁苦,不知怎地,周舜昆卻笑得落下淚來。
那一晚,振星向嬋新透露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其實我大約會寫一兩百個中文字。」
「為什麼要隱瞞事實?」嬋新大奇。
「那時我十二一歲,心想,說學會了,媽媽勢必叫老師教新功課,說不會,什麼事都沒有,便一直說不會。」
嬋新不信有這樣的奇事,「你為什麼不喜歡中文?」
「多難寫,多難讀,要學的功課那麼多,總得隨便犧牲一樣,只有它不是學校規定的科目。」振星聳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