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陳之也加入她們的隊伍,原來賢的是人家,愚的是她。
數數櫥內衣服總值,已經穿一層中上公寓的首期,之之的面色頓時蒼白起來。
穿得起,盡避穿,可惜陳之越級挑戰,陳之穿得中襟見肘,陳之穿得寅吃卯糧,這樣子辛苦,她現在發覺,是多麼的愚蠢。
一整個上午,她都忙著責己嚴,相信她,滋味並不好受,難怪那麼多人從來不肯檢討自身的過失,只想馬大帽子扣向別人,比較下來,真是容易得多。
下午,她舅舅過來造訪,英俊的季力雖然上了年紀,身材樣貌還是數一數二,惹得女士們朝他行注目禮。
之之微笑,有些女性就是死心塌地喜歡漂亮的面孔,在六七十年代,據舅舅說,他那張臉簡直等于一張大國護照,通行無阻。
到了八十年代,光景漸差,女性一天比一天實際、聰明、厲害,崇尚權勢名利,只要是成功的男士就不怕找不到女朋友︰已婚、年老、貌寢、大月復,均可以受歡迎。
此刻快踏入九十年代,統世界向錢看,有沒有生活情趣,懂不懂得玩,心地好不好,都是細節,都不重要。
時髦漂亮的都會女性只想在婚後退休,乘頭等飛機在北美洲大埠與香港的花園洋房之間往來穿梭,一招手司機駕駛的大房車立刻停在眼前,以及沒有限額的零用。
面孔了對方是白板都不打緊。
季力已經吃虧了。
現代女性心腸鋼硬,實事求是,一束鮮花,一首新詩,一個下雨天,風露中立了中宵,都會被識笑為神經病,誰還在乎那個,季力那一套日漸落伍,隨時有被淘汰的危機,斯人有點憔悴。
往日一曲已經可以動心聲,現在已沒有這首歌了。
季力在外甥女對面坐下,他取出一只信封交給她。
之之打開,是一張匯豐銀行發出的本票,也許是全世界最可靠的最值得信任的物件之一。
之之一看銀碼,「居然有這麼多。」她笑。
季力悻悻然,「狗眼看人低。」
之之忙賠笑,「是,舅舅,我該駕。」
「我賣掉汽車才籌到這筆款子,听說你等錢用,義不容辭,喂,要錢干嗎,私奔?」
之之把本票謹慎收好,「舅舅,不要老錢錢錢的掛嘴邊,多庸俗,我們不講錢,我們一家人。」
季力啼笑皆非。
誰還會妄想在現代女性身上揀便宜。
季力早把那風流債主般姿態收斂起來。
「你同吳彤阿姨倒底有沒有挽回余地?」
季力答非所問︰「我這才知道,吳彤這人,十分天真。」
之之點點頭,「你說得對,她崇尚浪漫,喜歡美的事物,她同你一樣,舅舅,你倆永遠不能真正實際起來。」
季力終于承認,「我想念她。」
他落寞地離去,立刻有女同事過來打听他是誰。
之之坦白地說︰「你們會喜歡他嗎?中年男子,沒有房子,沒有車子,亦毫無節蓄。」
女同事齊齊問︰「有沒有護照?」
「一無所有。」之之搖頭。
眾女一哄而散。
當初吳彤不知恁地看上他,真是緣分,倘若余情未了,必定還能走在一起,不勞操心。
陳之過去找李張玉珍,熟不拘禮,她蹲下把耳朵往人家肚皮上貼,很清晰地感覺到胎兒蠕動。
之之吁出一口氣,感覺甚佳,子宮歲月是人類最玄妙階段,難怪智慧的中國人把這九個月也算到年歲里去,叫做虛齡,似有意識,又似乎不是,浮游母月復,悠然自得。
之之幾乎想說︰讓我們都回去吧。
李張氏的心情好得多,造物主定有巧妙安排,使孕婦熬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我想通了,」她說︰「事情真的惡化,至多把他送出去寄宿讀書。」
之之要隔一會兒才想到他是指未生兒,不禁笑起來,呵,人無百歲壽常懷千載優。
都想到了,白了頭發,添了皺紋,什麼都考慮到,但是世事永遠不依本子發展,世事永遠出乎意料。
「你放心,一切會很好。」
「除之你答應過織毛衣給我的孩子。」
之之大吃一驚,掩住胸口,「我真的那樣說過?」
李張氏沒好氣,「早知你是信口開河。」
「不不,我有誠意,下班立刻買毛線。」
真的這樣說過?明明不會打毛衣,怎麼樣學都學不會,小學勞作分奇低,她豈會夸下海口陷自己于不義?
不怕不怕,祖母會,姑姑也會,叫她們代勞好了。
傍晚,接母親下班,隔著大玻璃櫥窗看見媽媽正月兌了鞋光著腳與設計師把華服一件件擺出來。
季莊非常認真,低著頭根本沒有看到女兒。
之之卻看見母親頭頂絲絲華發。
之之無限憐借,媽媽開始者了,她知道媽媽最怕老花,時常困惑地問︰「動輒要加上遠視眼鏡,老板會不會嫌我頓?」唯一的安慰是,老板娘先遭不幸,脖子上先掛上副老花眼鏡。
退休吧媽媽,之之在心中喊出來,大家願意省一點過。
是設計師先發現她,季莊連忙笑,招之之進店。
「店主呢?」之之問。
「一連好幾天到律師處搞美國那邊的稅務。」
沒有護照的煩,有護照的更煩。
「之之,我有事與你商量。」
「媽媽盡避講。」
季莊把紙杯咖啡遞給女兒,「之之,你哥哥再這樣鬧不停,遲早出毛病,我想把他送出去讀碩士。」
之之搖搖頭,「去哪里?巴黎、紐約、倫敦,都有他的同志,父母不在身邊,更加為所欲為,媽媽,不要去干涉他,也許只是三分鐘熱度,到了年底,藥到病除。」
「這事不會這樣簡單。」
之之微笑,「媽媽,依我看,就是這麼簡單,香港人有多善忘,你也應該知道,我們終身唯一持久的愛和興趣,不過是賺錢。」
「之之,你不是母親,你不懂得怕。」
「怕什麼,怕受連累,抑或失去陳知?兩者都不會在短期內發生,」之之分析,「我有信心,我很樂觀。」
季莊放下咖啡,「之之,你確是快樂天使。」
「不過我向你保證,我們遲早會失卻陳知,有一日他會結婚,為一個在母親及妹妹眼中不值得的女子疲于奔命,唯命是從,輕賤家人。」
季莊笑起來,拍打淘氣的之之一下。
「呵媽媽我不是開玩笑,幸虧哥哥談戀愛的興趣不大,不然你我早就淪落至第五第六位。」
季莊一怔,「頂多是第二第三,怎麼會第五第六?」
之之瞪母親一眼,「人家肯定有岳父岳母,還有小姨小舅子。」
季莊變色,仿佛那一天已經來臨,看到兒子冷冷地對母親說︰「我岳母的拿手小菜不知多好吃。」
季莊張大吻合不擾來,此刻她又覺得陳知獨門心思愛搞運動並不是太壞的缺點。
母女倆雙雙返回家。
只見另一對母女亦親親密密的在有商有量,合作做菜肉雲吞呢。
李莊想,幸虧當年堅持多生一個,否則今日見到這種場面,不知是悲是苦。
之之馬上洗手,「我也來我也來。」
泵姑取笑,「之之做的雲吞下水開花。」
之之滿不高興,「現在不會了,人有進步的。」
「失敬失敬,我忘記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之之坐下來幫手,「姑姑出去走過沒有?」
「有。」觀光客不勝唏噓。
地方都不像了,全世界都會有滄海桑田式變化,香港特別變得離譜,移山倒海,瞬息之間,汪洋里聳立起龐大的貨櫃碼頭,大廈如雨後春筍,馬路都架空重疊而過。
這倒罷了,通貨膨脹的速度才叫人嚇一大跳,堪稱百物騰貴,民不聊生,無論是喝一杯茶,買一件衣服,都比三兩年前貴了一倍,大疊鈔票一下子去個一干二淨。